碎片時間上的生命整全性訴求

馬永波

時間性規定了人之存在的有限性，時間成了一個圓形地平線?，F代性的線性時間，從根本上使得人生成了不可逆的一次性過程，它在給人類生活帶來某些便利和福祉的同時，也使得人本然的內在于存在整體的生命受到宰制、分割、標價，人不再是隨著創造之流的涌動不息而達至生命力的頂點，而是被捆綁在一個個時間碎片上，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在這種普遍處境中，內心生活如何可能，自我如何重新從碎片化生存中整合起一個完整的形象？閱讀這一卷名為《人生篇》的詩歌，我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意識”。帶著這樣的問題，我試圖從不同風格不同立場的詩人文本里，梳理出一個相對集中的線索，當然，這種努力在某種程度上肯定是要失敗的，因為當代漢詩之復雜和豐富，絕非任何總體性考量所能完全把握。

馬慧聰的這組詩，似乎可以集中抽取出以審美現代性抵抗工具理性的思路。《與鐵和解》中我們看到的是物質繁榮的表象下面“鐵”的意志，它使得詩人背井離鄉，無家可歸。現代性的進程是一個不可抗拒的過程，它裹挾著一切，像一架烈火熊熊的戰車，詩人也概莫能外，海德格爾的“常人”可以與鐵和解，詩人卻不能，詩人反而要等待鐵長出花草，亦即延緩或平衡現代性“鐵律”的推進，為心靈爭取一個喘息機會?！痘硪安荨穭t思考了主體對客體的侵吞和壓迫，主體意識的過度發達，是人類步出大自然母親那溫暖黑暗的懷腹、成為不孝子的內在原因?！段业拇迩f丟了》更是以平實的語言道出人類精神家園遭到毀滅的現實。

笑嫣語的詩語境繁茂，不透明，習慣于將不同來源的語言材料拼接在一起，形成斑斕葳蕤的油畫效果。詩中多有無理而妙的意象組接，如“水手帶走的遠方/沿著籬笆走過來”，不符合日常邏輯，又隱約別有深意。她的長項是遠取譬，大跨度的時間與空間的嫁接，物象失去了本來的面目，而受制于心靈的主觀法則。在觀察與沉思之間，作者可以自由轉換，發散一些模糊的意念，這也許正應和了這樣的說法，思乃一無所思。作者似乎在這種碎片拼貼中整理了內心生活的秩序，這也許是另一種對現代性的抵抗。

北喬的詩可以算做是標準的詠物詩，托物言志的傳統，兩首都著力于空有關系的辨析，“虛空中充盈著力量”，其從經驗中提煉出的意念具有比較清晰的辨識度，與傳統詠物詩有所不同之處在于詩中細節的鋪陳和把捉十分豐富和準確，從而避免了由具體向觀念的過度升華，而能在兩者之間充分展開自己的體驗和言說，而且有詩人主體的積極參與，而非靜物畫的客觀呈現，這一點又有別于里爾克的“事物詩”。

左宇龍、鄧太忠、陳炳生、曾小平、王德席、廖德梅的詩雖個人語言風格上有所區別，但都顯得平實，屬于沒有“野心”的寫作，作者只是在表達自己的點滴感受，不做過多引申，對生活也大多懷有某種感恩的寧靜心態，在“焦慮的時代”（奧登語），這種心態得之不易，也許詩歌恰恰成了他們保持內心靈性的一個手段。

涂擁的詩堅實、直捷，對事物存在的真相富有發現，尤其《生死》這首，效果生動地寫出了廣闊中安于寂靜的生命，這種安然，既有可能來自于愚蠢，也有可能來自于智慧，因為與人相比，動物的主體意志顯然不夠發達，這使得它們僅僅冒生存之險，而沒有冒存在之險，它們也許和生命整體還保有某種人類體會不到的關聯。

羌人六的詩也體現出向物學習的里爾克式的訴求，他筆下的物與人，都具有某種雕塑感，從根本上看，讓物的物性自由開敞，人的主體性才能同時獲得解放，兩者是互相成全的關系，最理想的狀態是主體與物處于自由嬉戲的狀態。現代性的一個宏大敘事就是企圖將物祛魅，而以審美復魅則是浪漫主義以降詩學的主要目標。物以沉穩堅實的形式寄寓著人類的夢幻、痛苦與渴望，物是人性的容器，它不僅僅是功能性的，而是聚集著存在之豐盈。

縱觀這一輯詩歌，固然難以對此文開篇提出的問題得出一個定論，但依然有可以冒險歸納的共性。注重個人化的經驗，從中發掘或灌注某些并不具有總體性的哲思碎片，不祈望以某些先行的系統化理念來統攝和規約生活之豐富，這合乎后現代碎片游戲的邏輯，此其一。其二，除了少數一兩位詩人，在大多數詩人的作品中，這種碎片化游戲之中不再有現代主義強烈的焦慮感，而是呈現出某種“欣快癥”的癥候，對異化的抵抗不再是首要出發點，認同異化乃生命進化之必由階段，也許是詩人們無意識的共識，這是值得深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