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詩歌反映現實自是天經地義,關鍵是反映怎樣的現實、怎樣反映現實?是反映表面化、概念化的現實,還是反映豐富、復雜、內在的現實?是規行矩步、亦步亦趨地反映現實,還是富于超越性、啟示性地反映現實?如此等等。
當今時代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大變革、大轉折的過程中,用詩人西川的話說是“大河拐大彎”,這一歷史進程在一定意義上是空前絕后的,此前沒有過,此后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歷史境遇對于詩人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它對詩歌寫作的“現實性”構成了外部壓力和召喚。我們時代的寫作者,如果不能寫出當今時代中國社會方方面面所發生的變化、所經歷的變革,不能寫出當代人在當代社會所面臨的處境、遭際,以及個體內心所經歷的陣痛、幻滅、重生,那么這一代寫作者是失職的。
所以,反映現實、書寫現實的確是重要的。這個現實當然既是外在的現實更是內在的現實,是“人”的現實、人心的現實。面對當前極端復雜、變幻、矛盾的現實,需要提倡一種直面現實的態度。直面社會、直面人生、直面內心,書寫真感受,討論真問題,不虛與委蛇、不自我粉飾、不人云亦云,這樣的寫作才是更有意義的。有必要重溫魯迅的話:“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就其常態而言,“人生”往往是慘淡的、庸常的,甚至不乏“淋漓的鮮血”,對之的書寫的確是需要勇氣的。但是,唯有敢于面對,秉筆直書,才有改變的可能,才能體現人之為人的主體性力量。當今時代的許多現實書寫,貌似在寫現實,實際是在回避現實,比如普遍存在的關于鄉村的田園牧歌、烏托邦式的謳歌,比如表面化的對城市生活、現代文明的抵制、批判,比如無節制的個我的情感宣泄、心靈囈語,它們雖然看起來也是現實,但只是浮在“現實”的表層,沒有建設意義和穿透性,實際上與真正的、文學意義上的現實并不搭界,是一種“偽現實”。
文學意義上的現實需要對目中所見、心中所想的“現實”進行審視、整合、變構。它是一種更高意義、更為完整、更為典型的現實,它需要進入現實的內部,發見其內部的奧秘和機理,同時要與現實拉開一定的距離,有整體性觀照,了解其來龍去脈,對其進行審視與反思,概而言之,既需要高屋建瓴,又需要體貼入微,既要入乎其內,又要出乎其外。常言道藝術來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關于現實的書寫同樣如是,詩歌一方面要忠實于生活、直面生活、凝視生活,而另一方面,又需要具有穿透性和引領性,需要發掘和呈現現實內部的可能性,需要具有重構、再造、發明現實的能力,只有如此,才是有價值的,才寫出了“真正的”、能夠在文學意義上立得住腳的現實。
就此而言,本卷作品關于現實的書寫有的處理得較好,有的則不盡如人意。對于真正的寫作者來說,“現實”既是燈塔又是陷阱,既需要努力地去靠近,又需要保持一定的距離,總體而言,不可太近,又不可太遠,其間度的把握,是寫作中時時需要注意、警惕,及時作出調整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