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我們知道,“自然”是古典詩歌中重要的美學范疇,古代詩人和詩評家對其多有論述。鐘嶸《詩品序》里云:“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突出強調了四季之自然景觀所具有的詩意特性。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專設“自然”為一品,他對“自然”的理解是:“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這段話不只是強調了自然世界的美學意義,還對自然而然、不飾雕琢的文學表達加以充分肯定。百年新詩史上,對“自然”加以抒寫、歌吟、禮贊的詩章無疑是相當多的,這些詩章從不同角度彰顯了中國現代詩人對“自然”的詩性理解與藝術表現。“自然”對新詩創作如此重要,那么,當代新詩中的“自然”又長什么樣呢?讓我們從這一輯的“自然篇”里尋找某些答案吧。
古典詩歌中的“自然”大多為原生態的自然,如“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陶淵明《飲酒》),“竹喧歸浣語,蓮動下漁舟”(王維《山居秋暝》),“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李白《獨坐敬亭山》)。而新詩中的“自然”則多為人化的“自然”、心化的“自然”,也就是說,新詩中的“自然”景觀常常是詩人個體的情感與思想滲透后而生成的景觀,打上主體鮮明而深刻的烙印。“落葉不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不是時間之殤/她在給干渴的土地注入飄逸的情懷/順著葉脈 我在找尋一粒種子出發的故鄉”(鄭勁松《落葉之殤》),“落葉和黃昏像把持不住的美,鋪滿一地”(蔣興剛《冬日》),“猩紅的桃花在風雨中顫栗/每一縷雨絲都浸潤著芳菲/每一片花瓣都蹁躚著癡情”(何生《你披著桃花雨遠去》),“風聲不止,水胡亂敲打,/窗葉聽雨發呆,我用驚雷點煙”(彭俐輝《暴雨夜》),“我蹣跚柳下/細賞春婦的靈巧/柳葉枚枚,像/一顆顆紐扣/系著季節的風流”(白發科《柳葉:被一個婦人占有的一生》),“濕漉漉的石頭躺在岸邊/像剛游上岸的靈魂”(冰島《石頭像剛游上岸的靈魂》),等等。在上述詩句中,詩人所寫到的“落葉”“落日”“黃昏”“桃花”“暴雨”“柳葉”“石頭”等,都不是原生態的自然寫照,而是涂抹著詩人主體情緒的人化了的“自然”。“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王國維《人間詞話》),上述的“自然”,顯然都是詩人“以我觀物”而生成的結果,因而“皆著我之色”,生動折射著詩人的思想與情懷。
古典詩歌中書寫到的各種自然景物,常常是相互兼容、彼此親近的,諸般景物因此會和諧地共存于同一詩意空間,構筑出詩歌的意境美來。新詩中書寫的“自然”因為帶上了詩人的主體意志,彼此之間并不完全和諧和融洽,新詩盡管有時也不乏某種意境之美,但更多時候是以凸顯飽脹的張力見長。“想一下,月亮就升上了天空/月光的毛孔散發桂花的香氣/你坐在門口,仍不斷用針挑著/手里的鐵黑桃。河流從暗夜流出/又流入暗夜。一座山跪在/草原的邊緣,誰也看不清它的面孔”(劉成渝《暗夜》),“兩只月亮掛在楝樹上/鄉村的草多,樹多,鳥鳴多,空瓦房多/一枚月亮照耀是不夠的/兩枚月亮,掛在樹上/南瓜照耀空房子,月亮照耀莊稼地”(胡紹珍《一棵楝樹上掛著兩只月亮》),“六月,炙熱的風/吹熟了果子/大街上回蕩著鄉下的聲音/每喊一聲就閃出一個人來/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劉序珍《六月,我把名字掛在枝頭》),等等。這些詩句中所點化的“自然”,都是詩人個體用自我獨特的眼睛所觀照到的,各個景物都滿蘊著生命的力度和主體的意志,詩歌飽滿的張力,由此應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