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客》雜志作為20世紀20年代誕生的三大雜志之一,是美國城市化進程中結出的一枚文化碩果。2017年,該刊憑借Ronan Farrow對好萊塢著名制片人哈維·溫斯坦等美國名人性騷擾丑聞的報道,獲得了美國普利策新聞獎項中分量最重的“公共服務獎”。從1925年至2018年,《紐約客》已經走過了93年的歷程,但如果翻開雜志的最新一期,就會發現其內容生產方式與最初創刊時在形式上保持了大量相同之處。
首先,從欄目上來看,雜志增加了部分新欄目,又對幾個欄目進行了匯總,但是,大部分20年代的欄目都被保留了下來,包括“城中話題”(The Talk of the Town)、“四處走走”(Goings On About Town)、“大劇 院”、“人 物 側 寫”、“漫 畫”(Cartoon)、“小 說”(Fiction)、“詩歌”(Poetry)等——這些組成了初期《紐約客》的主體、塑造了它的靈魂的欄目,現在同樣豐滿著21世紀的《紐約客》。其次,從形式上來看,雜志的封面風格、內頁版式都無太大差別。其封面依然是漫畫,呈現紐約都市生活抑或時政大事,而內頁的三欄版式、卡爾森字體、插圖和廣告分布,都與創刊初期的《紐約客》頗為相似。
早在上世紀上半葉,《紐約客》就已經成為全世界爭相模仿的對象。 20世紀30年代,林語堂曾經模仿《紐約客》創辦了《論語》和《宇宙風》雜志,獲封中國小品文三大名刊之二。其中,《論語》自創刊初就宣稱:“《論語》半月刊以提倡幽默文字為主要目標。”(《論語》第三期所刊的《我們的態度》,林語堂,1932年10月16日)這與《紐約客》的宗旨十分相似。同時,它也提倡發表幽默繪畫,封面漫畫尤為講究,畫家為名震一時的豐子愷、胡同光等人。彼時,《紐約客》還以林語堂為素材,發表肯定其辦刊宗旨的文章。《宇宙風》也以資產階級作為目標受眾,高舉幽默旗幟。除了民國時期的中國,在現代,也有許多《紐約客》的粉絲效仿創刊。比如,法國就有《巴黎人》雜志,對此,《紐約客》同樣刊發《在巴黎出現的〈紐約客〉》一文以作回應;日本也曾出現過《東京客》,雖然這兩本衍生產物都是網絡虛擬雜志,但是其致敬《紐約客》內容生產的方式仍掀起了輿論熱議,有許多粉絲甚至希望它們未來能朝實體雜志方向發展。
本文試圖把目光回溯到上世紀20年代,通過重讀文獻和比較研究,梳理1920年代美國雜志產業發展的原因,通過探究《紐約客》的目標受眾、內容生產者、欄目構成和出版發行情況,厘清其內容生產的主要決定因素,尋找一份雜志與城市發展之間的關聯。
1920年代美國內容產業發展的背景
(一)“爵士時代”促進內容產業整體發展
爵士時代指的是美國自“一戰”之后到1929年經濟大蕭條之間的近十年時間。這個時期,美國經濟空前繁榮,尤其是1923年柯立芝政府上臺后推行了著名的寬松經濟政策,使得國民總收入大幅增長,美國由此進入了高度工業化的發展階段。

生產能力的提升,國民收入的增加,促使“消費文化”在美國出現并發展起來,具體體現為三點:首先,政府積極支持民眾消費。其次,大力推動消費品生產。第三,除了物質消費,政府同樣鼓勵精神消費。1920年代,美國電影業崛起,并通過塑造頂尖明星,摸索出好萊塢造星機制;同時,廣播業、體育產業也同樣得到大力發展。美國人的“消費文化”此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特點便是:從“生產偶像”轉向“消費偶像”——偶像們的個人生活時尚成為流行的社會風尚。
自此,美國的市場供給趨向了某種“病態”平衡:大量消費,催生大量生產,同時,工業大生產導致大量新商品的涌現,又反過來鼓勵著持續購買。在這種爆發式增長的環境中,越來越多的人對美國未來的經濟發展持有空前樂觀的態度,他們積極助推消費文化不斷傳播壯大。美國的城市化始于1690年,先后經過了長達140年的醞釀期和90年的加速期,于1920年基本實現。工業化程度高,城建運動蓬勃開展,高樓大廈林立,大量的海外移民涌入美國,大量農村人口搬遷至城市。
在這樣的環境下,人們對信息的急迫需求也就不難理解。《時代周刊》在創辦之初曾給讀者發過一份問卷,主題是:“你能接受自己是個從小地方來的人嗎?”越是都市居民,越擔心閉目塞聽,他們需要源源不斷的信息來豐富見聞,以便及時調整自己的生活姿態,唯恐稍晚一步便與時代和社會脫節——由此,屬于文化傳媒產業的大發展時代也就此來臨。
1920年代美國大眾傳媒產業的大發展主要體現在兩方面:首先是無線廣播業的誕生。1920年11月20日,美國KDKA廣播電臺在匹茲堡誕生,率先在預定的時間里每天定時進行廣播,由于它進行了一系列的突破,如第一個報道體育比賽(一場拳擊賽),第一個播出舞臺戲劇演出實況,深受市民喜愛。隨后,在短短兩年內,美國就產生了500多家電臺和150萬臺收音機。1927年,美國政府設立聯邦無線電委員會,專職管理無線廣播事業。另一方面便是雜志產業的發展。美國的迅速城市化孕育了一批新興小康階層,地方小報提供的有限資訊無法滿足他們,他們需要的是更有深度的信息,追求更開闊的視野,雜志產業的發展也由此有了更好的時機。在20世紀20年代,美國雜志產業進行了由市場導向的大洗牌:一些無法適應新時代的雜志相繼停刊,另一些定位全新的刊物則登堂入室。
(二)雜志產業高歌猛進的內驅力
犬儒主義,現在可指人們純粹信奉金錢而置內在德行、價值于不顧。在1920年代的美國,犬儒主義者則可具象為對新興商業社會完全肯定、竭力頌揚的享樂主義人士,他們渴望生活激情,癡迷于流行文化,無視這一現狀下可能存在的人性問題和價值觀隱患。與此相對的是,一些嚴肅藝術家們對急速發展的商業社會深表疑慮,他們目睹了經濟大繁榮背后精神文明的衰落,對這一嶄新的時代持有警惕和批判的憂患意識,其代表人物有: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和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等。
犬儒主義文化與嚴肅文化的矛盾主要有三點:首先,崇尚新興商業文化與批判新興商業文化之間的矛盾。犬儒主義者對盛行的消費文化和商業潮流抱有熱情,但嚴肅藝術家們則認為這是愚蠢的。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曾在 其《大街》中,描繪了失去自我、追名逐利的美國鄉村人,諷刺這些人過于享樂,社會物欲橫流。其次,追捧新式偶像與反對新式偶像之間的矛盾。在1920年代《時代》周刊大學生票選的十個杰出人物中,除了8個正派人物,還包括芝加哥黑幫教父阿爾·卡彭(Al Capone)和意大利獨裁者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這體現出年輕知識分子對于偶像選擇的“越軌”——因失去了正統信仰,追求個人主義刺激而“偏離了美國的基本嚴肅性”。正如菲茨杰拉德曾說:“新生代已經成熟,他們將發現,諸神已死,一切對人的信念都動搖了;他們所知道的一切是,美國正在走向史上最盛大、最花哨的狂歡。”第三,絕對信任政府與部分懷疑政府之間的矛盾。雖然許多新富階層完全支持柯立芝政府的寬松經濟決策,但是嚴肅文學家們卻并非如此,他們既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同時也質疑著在“一戰”后登臺的政治家們,認為過度寬松的決策無法支撐國家的長久發展。出于這三點矛盾和對于重塑美國精神的愿望,他們拿起筆,開啟了以文藝創作為武器的內容生產,希望以嚴肅的文化精神產品對“脫軌”的社會價值觀加以撥亂反正。
同時,第二次工業革命使美國跨入了電氣時代。1839年,攝影技術在法國誕生;1850年代,歐洲逐漸棄用了質地較差的麻紙,嘗試著使用木漿造紙;1847年,輪轉印刷機誕生;1886年,美國發明了自動排版機,從而解放了手動排字工……通過幾輪技術革新,傳播品的介質、印刷方法、排版方法都有所進步,這就給予了大眾傳媒業更大的發展空間,并促進了內容產業的整體大發展。
1920年代,有三大雜志橫空出世,并對美國社會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它們就是《讀者文摘》《時代》和《紐約客》。
《讀者文摘》由德威特·華萊士(De Witt Wallace)與妻子創辦于1922年,他們以“文摘”為特色,從各大優秀報刊上擇文摘錄,從而使閱讀變得精簡而輕松,其發行量在1935年激增至100萬份,到20世紀末則達到3000萬份。《時代》周刊,由亨利·盧斯(Henry Robinson Luce)和布萊頓·哈登(Briton Hadden)創辦于1923年,作為一本新聞周刊,其創刊宗旨是幫助繁忙的美國人充分了解世界大事,其報道文字簡練,在發表時事的同時,主張表現出作者自身的看法和個性。此刊在6年后,發行量就達到20萬份,并且發展至今。《紐約客》則創辦于1925年,創辦者哈羅德·羅斯(Harold Ross)希望以此刊反映都市生活,強調其地方特色,內容的諷刺幽默風格吸引了大量國內外讀者。截至2018年2月,《紐約客》雜志的讀者總數達到2019.1萬人,歷史悠久、讀者眾多,成為該刊的兩大標簽。
《紐約客》的創刊及其內容生產方式
(一)目標受眾:小康知識分子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文化市場欣欣向榮,雜志傳媒市場百花齊放,針對婦女、家庭和青少年的各路雜志風生水起,但這其中,小康群體的文化需求卻遠未被滿足。彼時,美國的小康階層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定資產傍身,渴望上層社會生活,是一個基數不小且人數不斷壯大的受眾群。《紐約客》正是瞄準了這一機會。作為一本“利基”雜志,它始終強調自身的高端文化性,希望以幽默詼諧卻不低俗的方式為該階層提供精神養料。《〈紐約客〉內容說明》中有一段文字,宣稱“這不是一本辦給迪比克老太太看的雜志”。這一宣言既吸引了廣大受眾的好奇心,又利用了知識分子自視甚高的心理,暗示“我們只服務于有文化的人”。
為了更好地滿足如上目標受眾的精神需求,《紐約客》將內容定位為反映大都市生活的“幽默”文化期刊,圍繞“幽默”,其欄目設置與文章撰寫均以此為主旨。首先,《紐約客》當時的主要欄目“城中話題”、“四處走走”、“新 聞 背后”(Behind the News)都針對紐約市民,深度探討城市新聞,及時提供購物、觀演等生活信息,對生活在紐約的中產階級們而言,非常便利,而“漫 畫”、“紐 約 詞 典”(The New York Dictionary)等欄目則提升了幽默感。其次,《紐約客》文章的語言雖然歡快,甚至稱得上“輕浮”,但并不通俗易懂,常使用華麗的辭藻和復雜句式,對部分美國人來說閱讀也稍顯吃力,這就為雜志“篩選”了讀者。此外,它還努力邀請名作家為其供稿,旨在提升整本雜志的格調,以便能夠更好地面向小康知識分子群體。
(二)《紐約客》的內容生產者
1.規則創造者:總編哈羅德·羅斯
作為美國雜志界的“怪才”之一,哈羅德·羅斯以其性格乖僻,能力卓群著稱。他幼年生活在美國西部的邊遠小鎮阿斯彭,這使他十分向往大都市的生活,而他從高中開始的學生記者工作,則為他成為一名優秀編輯打下了基礎。羅斯對他人的文章始終保有敏銳的編輯眼光,能夠從讀者的角度公正審視、評價作品。1925年,在好友、面包店老板弗里希曼(Frischmann)的投資下,羅斯創辦了《紐約客》雜志,從擔任第一任主編直至1951年去世,他一直全盤主宰著《紐約客》雜志的編輯體系。在這二十年間,羅斯對《紐約客》的獨特運營體系做出了巨大貢獻,為這本新新雜志奠定了牢固的基石。首先,他為雜志確立了“利基”的市場定位,使它在大眾范圍內脫穎而出;而在雜志設計上,《紐約客》的封面漫畫色彩豐富,風格鮮明,內頁漫畫插圖與文章語言文字相映成趣,使得雜志的內容充滿趣味與文學性;1969年之前,它甚至不設目錄,而讓文章自由地呈現。其次,羅斯為《紐約客》組織了最初的作者隊伍。長達十余年的記者和編輯的工作經歷使他擁有了一個豐富的交際圈,他將這些全國著名的作家和編輯組織起來,時常在美國阿爾岡琴旅館酒吧的一個圓桌上聚會,成立了“阿爾岡琴圓桌俱樂部”。這些人后來經常為《紐約客》供稿,支撐起了該雜志的起步發展。另外,羅斯個人不講人情、不通世故的性格,更成了世人的談資。與他長期共事的編輯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曾著有《與羅斯在一起的年頭》一書,在該書中他詳細描述了羅斯令人捧腹或贊嘆的妙語和趣聞,這些軼事成了當時紅火發展的出版業的一大談資。
2.文字內容創造者
從人員規格上來看,《紐約客》的作者隊伍是由固定班底和短期撰稿人組成的,包括記者、作家,也有編輯。在《紐約客》創刊初期,雜志編輯與文章作者時常身份調換,并無明確職責區分,人員包括“阿爾岡琴圓桌俱樂部”成員和部分報紙記者,大部分都為臨時供稿,這一情況持續到兩年后,才終于有四位頗有學識和經驗的作家成為了《紐約客》的長期編輯,他們分別是沃爾科特·吉布斯(Gibbs Walcott)、凱瑟琳·懷特(Katherine White)、E.B.懷特(E.B.White)和詹姆斯·瑟伯,他們與羅斯一起,并稱為雜志的“五大核心”,同時進行撰文和編輯工作。
《紐約客》追求名家之作,截至1929年,它刊登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的三四篇短篇作品。與此同時它也大力挖掘新人作家作品,多蘿西·帕克(Dorothy Parker)、潘伯頓·默多克(Pemberton Merdock)、查爾斯·G.肖(Charles G.Shaw)、羅伯特·本奇利(Robert Benchley)等幽默小品文作家、評論家也是重要的作者,他們經常為《紐約客》提供一些質量上乘的短篇稿件,這些人一起組成了20世紀20年代《紐約客》的主要作者隊伍。
從編輯制度上來看,由于羅斯之前在其他公司的編輯經歷中,已感受過經營帶給編輯的壓力,因此他堅持,在自己創辦的雜志中保持編輯部門的獨立性,鼓勵編輯和作者無須迎合商業,而應聚焦深耕內容,以求內容的不斷創新。
3.圖片內容創造者
與文字方面的作者隊伍相似,《紐約客》的圖片編輯同時也可能是圖片作者,編輯與插畫創作同時進行,兩者相輔相成。在創刊初期,主導《紐約客》的整體圖片編輯體系的是藝術總監瑞·阿爾文(Rea Irvin),他曾經在《生活》雜志擔任藝術總監,第一個《紐約客》封面的設計制作正是出自他手,整本雜志的主體設計基調也由他制定。由于雜志起步階段缺乏人手,阿爾文在1925年曾親自畫過8次封面漫畫,12次內頁漫畫。
除了藝術總監外,1925年的45期雜志由共計14位漫畫家為雜志繪制了封面,馬克斯·李(Max Ree),朱利安·德·米思奇(Julian de Miskey),伊龍卡·薩 拉 斯(Ilonka Sarasz)等 人 都畫了三次以上。在《紐約客》內部,圖片的繪制與編輯通常并不區分封面漫畫和內頁漫畫,所有圖片統一收稿后,將會進行統一審閱,最后,圖片編輯挑選出特別優秀的畫作當封面,其余的則用于內頁插圖。這一步驟的篩檢原則是,需要選擇都市性與幽默性兼具,且需要獨特的創意,不斷加入新元素。
(三)欄目:群像與主打
《紐約客》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時常會臨時增加新欄目,但是依然有一些欄目長期運行,其中包括:“城中話題”、“新聞背后”、“人物 側 寫”、“大劇院”、“時光沙漏”(The Hour Glass)、“漫畫”、“小說”、“詩歌”、“大道內外”(On and Off the Avenue)、“無部門”(No Department)、“四處走走”、“我們之間”(In Our Midst)、“書籍”(Books)、“何處購物”(Where to Shop)。其中,“城中話題”欄目的位置最初基本居于整本雜志的開頭,并占據最大篇幅,達到6-7頁左右,穿插社論和漫畫。到1926年2月開始,除了廣告大幅占據開頭位置之外,“四處走走”成為了第一個文字欄目,但篇幅較少,僅為2-3頁。除了這些常規欄目,截至20世紀20年代末,《紐約客》還有包括“城中小 記”(Jottings About Town)、“往 昔 回憶”(Recollections)、“近 期 影 院”(The Current Cinema)、“紐 約 與 大都 市”(New York,ETC)、“詳 盡報道”(A Reporter At Large)等小版面專欄穿插。總體來說,這些欄目所涉及的內容包含了從紐約城內的大小意義事件、社會問題討論,到名人往事回顧,以及虛構的文學詩文、幽默漫畫的全部資訊,對紐約市民的物質與精神生活都有所幫助,堪稱紐約百事通。
“城中話題”欄目的紐約城新聞內容和睿智優雅的語言風格,十分能體現《紐約客》的定位,因而與目標受眾十分契合,該欄目很快就成為主打欄目,乃至活躍至今。從結構上看,這一欄目最初由十篇左右的新聞提煉組合而成,而在幾個月后,它逐漸形成體系,并于1926年7月末確定了相對固定的版式:每周的“城中話題”由十余位作者共同撰寫,拼合而成;首條位置放“隨筆與短評”(Notes and Comment),共4-5條,占據大半個頁面;其他文章共11篇左右,每篇均有概括性標題。該欄目的這種版式一直沿用到1929年。在行文風格上,這一欄目的內容帶有十足的幽默趣味,經常從小處著手,如描述某位初來紐約的婦人的怪異行為,或是不同商店販售的煙草之間的區別。比如,“隨筆與短評”中,作者會歷數在本周內依據所見所聞有感而發,雖然瑣碎且帶有自主意識,諷刺意味凸顯,但字里行間又頗具風雅,堪稱“溫柔的嘲諷”。在1929年的8月,該欄目就刊出了諷刺每年夏天美國人爭先恐后前往紐約長島度假盛況的內容。
“小說”欄目組成雜志主體。1920年代,《紐約客》每期平均刊登7篇小說,占據全雜志1/5的頁面,相比《時代》周刊的1/10,占比頗高。光1927年一年,它便刊登了433篇小說,這既體現了《紐約客》對文學的重視與關注,也體現了1920年代的小康知識分子的閱讀趣味。小說是一種虛構藝術,由于《紐約客》直至1969年都不設目錄,編輯也不對小說進行單獨欄目標注,因此創刊初期,《紐約客》內容的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界限被刻意模糊,文章內容的真假全憑讀者自行判斷。
《紐約客》的小說題材取自紐約市民身邊發生的事,例如1928年7月21日刊中就刊登過一篇題為《云中花園》的小說,描述了作者與鄰居的日常生活對話,和他們一起用電燈的光照培養植物的趣事。《紐約客》也曾刊登菲茨杰拉德的《一部自傳》,菲茨杰拉德雖然是一名嚴肅文學大家,但此文講述的是1920年代美國禁酒令頒布后的生活現狀,筆調輕松,諷刺意味十足。
《紐約客》雜志的漫畫可以分為封面漫畫和內頁插畫。其封面漫畫一直以來都是標志性亮點,近年來更被單獨販售,體現出全球文化市場對《紐約客》漫畫的高度認可。
首先,在內容上以人為本,與當下潮流密切相關,是紐約人日常生活百態的縮影。在1929年的52幅封面中,有46幅都將人放在畫面的中心,其中絕大多數是上流社會的人物。比如,1925年10月31日刊,封面是有錢人坐在高層包廂里看歌劇的優雅畫面;而1928年3月17日刊,則畫了人們觀看華麗馬戲團表演的景象。第二,在形式上,《紐約客》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公眾漫畫形象——尤斯塔斯先生(Mr. Eustace Tilly)。他手拿單片眼鏡,戴著高禮帽,身穿高領禮服,正在欣賞一只蝴蝶——這是其藝術總監瑞·阿爾文創作出來的人物。這一典型的20世紀20年代紳士形象自此成為了傳統,每年距離創刊日2月21日最近的一期,都會用“他”當封面。在藝術設計風格上,“尤斯塔斯先生”的形象塑造,主要受到裝飾藝術的影響,同時也體現了“新藝術”運動風格的某些特征:畫面線條流暢,造型夸張,色彩鮮明。
《紐約客》的內頁插畫更具特色。首先,其漫畫使用量大。經過統計,除了各欄目固定標題圖之外,《紐約客》內的插圖數不斷增長,從1925年第一刊的20幅,到1929年12月28日刊的38幅,大大小小,幾乎每頁都有。第二,其內容同樣“以人為本”,在1929年12月28日刊中,有21幅出現了穿著西服的貴族紳士或精心裝扮的上流社會女士,而配文字的大型漫畫中也多描述紳士之間、紳士與仆人之間的對話。第三,《紐約客》的內頁漫畫與文章內容甚少關聯,獨立存在,這是雜志長久以來保持的傳統之一,插畫因而擁有了完整的內涵和獨立的審美。另外,其繪制風格多變,有簡筆畫、水彩畫、草稿流素描等多種筆觸,讀者的視覺觀感十分輕松。
(四)《紐約客》的出版與發行
《紐約客》的印刷風格一直保持著優雅和傳統,其版式有以下幾個特色:第一,封面設計具有品牌識別性。雜志左側有豎邊彩色條,顏色不定,通常與封面漫畫保持同一色調,偶爾也隨漫畫內容進行創新。雜志名稱放在封面的頂部,字體是由瑞·阿爾文設計的,全手工繪制,細長古典,充滿紳士風度。出刊時間位于封面左上角,價格位于右上角,字體不變。第二,內頁版式設計使用經典網格設計。《紐約客》將內頁文字等比分成三欄放置,版面沒有大量留白,而是以文字和簡筆插圖將它基本填滿,圖文結合,觀感適宜,達到一種視覺上的平衡與和諧。文章正文字體則由威廉·卡爾森設計,因而被稱為卡爾森字體,其原型為荷蘭巴洛克字形,閱讀起來沒有負擔。
1920年代,《紐約客》處于起步階段。該雜志原定每周二發行,后于1926年改為每周五,購買方式有兩種:報刊亭零售,每本15美分;寄送訂閱表,全年訂閱,每年5美金,兩年聯購8美金,加拿大讀者每年增加50美分郵費,其他國家增加1美金郵資。
1925年創刊初,《紐約客》的年發行量只有14064份,廣告收入為36000美元,但到第三年,其發行量已經翻了4.3倍,達到61053份,廣告收入更是翻了近30倍,數額超過100萬。《紐約客》雜志的價值在這短短五年之間飛速增長,甚至在20世紀20年代末也沒有受到經濟大蕭條的影響。
《紐約客》內容生產方式的特征
(一)城市化特性深嵌雜志內容制作
在城市化進程基本完成的1920年代,美國人前所未有地認可和向往大城市的生活,由此不論是生在紐約、長在紐約的本地人,還是中途來到紐約的異鄉人,都強烈渴望著身份認同。 “紐約人”一詞被賦予了高級、時髦、文明的獨特含義。《紐約客》雜志可謂準確地抓住了這一心理,持續刊登關于紐約的短文,主題為 “宣傳紐約!” “你是紐約客嗎?”“這就是紐約客”等,并運用“這就是屬于你的紐約”“上帝保佑紐約!”等語句,攫取讀者的視線。在1925至1930年短短6年時間里,“紐約”“紐約客”等字眼在 《紐約客》文章的標題中出現高達39次,另有17篇文章開頭出現“曼哈頓”或“大都市”字眼(數據引自《關于都市:〈紐約客〉》,第58頁,本·雅格達)。在1927年7月2日刊中,刊登了一個類似心理測試的小問卷,題為 “你對老紐約究竟了解多少?”并提了包括“紐約在1835年最令人記憶深刻的大事是什么?”在內的50個問題,這種問卷既能夠激發紐約本土人對紐約的懷舊心理,也能借此讓新紐約人研究紐約、了解紐約。此外,《紐約客》也經常從異國角度研究觀察分析紐約,比如它曾開設專欄“巴黎來信”“都市類型”等,通過散文和詩歌等形式,借法國人、英國人的視角審視紐約,贊美紐約——這樣紐約和紐約人的形象就更加立體豐滿了。
1920年代《紐約客》封面始終如一地描繪紐約城市生活景象,其都市氣息非常濃郁。以1929年為例,其封面幾乎每一張都是當時紐約人的娛樂生活,可總結為:參加舞會、溜冰、打獵、彈鋼琴、打曲棍球、打高爾夫、看馬戲團表演、騎馬、散步、賭馬、沖浪等。
這兩方面的嘗試,都使得紐約居民很容易從中找到自己生活的足跡。他們能夠理解雜志文章中所說的 “紐約歷史”,而他們自己就有文章所描述的當下的“紐約人特色”,他們的生活正如封面漫畫上所繪的一樣豐富,因此他們會與雜志產生心靈共鳴,讀《紐約客》就是他們確認自己“紐約人”身份的方式,《紐約客》的生活即他們自身的生活。
另外,通過廣告頁,刺激讀者對都市消費品的購買欲。《紐約客》的廣告不論是從廣告主體、消費標準還是頁面設計上看,都把握著城市化和高檔性的特征,以為其經濟狀況殷實的主顧服務。隨著《紐約客》內容日益受人矚目,其廣告商數量也不斷增加。這本雜志創刊初期只有30頁,到1929年,已經達到60余頁,其中,廣告占到29頁之多。從內容上看,《紐約客》廣告主要可以分為五類:時裝(包括服飾、布料、絲襪等),娛樂 (包括劇院、旅游、旅 館 等),餐 飲(包括餐廳、糖果、冰淇淋等),奢侈品(包括煙、酒、香水、汽車等),其他(包括嬰兒用品、家具、公寓出租、咳嗽藥水)等。其中,又以娛樂類的商品廣告最多。以1929年12月28日刊為例,共109個廣告中就有63個廣告屬于娛樂類,其中又以戲劇和旅行廣告最多。這不僅體現出當時紐約文化產品的豐富,更體現出《紐約客》讀者的文化消費需求——有能力支持這些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不菲金錢的活動,他們得既有錢有又閑,還有欣賞演出、參加沙龍的趣味。有些商品的價格也處于中高檔,比如十八格蘭姆西公園附近的公寓出租價格達到每周19到25美金,并打出標語“只為那些有能力生活得更好的女性服務”。隱含在這些廣告后的消費標準,或許超越了不少大都市居民已有的生活水平,但同時也暗示了另一種身份認同的標準。
(二)美式幽默力化解胸中塊壘
爵士時代,美國的嚴肅文化以文藝創作反對犬儒主義浪潮,許多嚴肅雜志對此敞開懷抱,比如《斯克萊布諾氏》(The Scribner’s)就重金買下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的連載權,可《紐約客》卻另辟蹊徑:激發幽默力。
E.B.懷特曾在《談談幽默》中說過:“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流淌著一股深深的憂愁,而幽默家則或許較常人對此更敏感些,他們能以一種活潑、樂觀的態度為此做出補償。”從中不難看出他對幽默力的認同與厚愛。作為《紐約客》的主要編輯之一,他的立場也在一定程度上昭示著雜志的立場:幽默比起嚴肅來更為從容——這并非是對脫軌的世界現狀后知后覺或視而不見,而是在迅速地感知社會之后選擇面對——以笑待之。因此,1920年代的《紐約客》并非一本正經地鞭笞社會,而是選擇柔軟的方式揭露,讓人發笑,使幽默“在真理的火焰周圍上演”。比如,在1925年11月7日刊,“城中話題”欄目就曾發表一段小文章,說上周五的大雪至今未化,變得有些臟,而紐約的城市詩人們就站在百米開外記錄這一景象(以免看到雪中的臟點),刻畫出了一群書呆子詩人的畫面。
《紐約客》的漫畫更能凸顯其諷刺技巧。首先,封面漫畫就往往通過描繪上流生活,自嘲這個附庸風雅的爵士時代。比如,1926年12月25日刊,封面畫的是圣誕老人來到貴族家庭,卻被上流社會家仆的威嚴氣派所震懾,乃至他禮物袋中的娃娃也相形見絀——這顯然在嘲諷紐約上層社會當時做作、奢靡的生活做派。其次,內頁漫畫專欄也著力于諷刺城市新貴的沒有文化、視野狹隘、鋪張浪費等陋習。1926年圣誕刊上刊登了一幅漫畫,描繪了紐約的藝術學生、海報設計師、肖像畫家(成功的)、肖像畫家(不成功的)、藝術家、鄉村理論家、對權貴妥協的藝術家這幾類人。其中的諷刺意味極其強烈,肖像畫家中的成功者意氣風發,頗有貴族的油滑氣0iawZm3A0QNDGSa4c6IM8UVU4SBK9e+7X6QxNH/hlsc=,失敗者雖自視清高,實則捉襟見肘;藝術家們整日窮困潦倒、借酒消愁,而那些妥協者卻能坐上高級轎車揚長而去。這就是一個被物欲掌控的紐約上流社會,連帶著藝術也受到了操縱。
作為一本綜合雜志,《紐約客》在文學領域反而超越了許多文學雜志,孕育出了一批美國文學的才能之輩。比如,E.B.懷特原本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廣告撰稿人,但進入《紐約客》后,他開始寫文章,寫出了許多風格清新又不失辛辣的散文,他所著的《文體的要素》后來成為了學習寫作者的教科書;他還出版《美國幽默文庫》,為幽默力正名;另一位著名幽默小品文作家詹姆斯·瑟伯,著有《當代寓言集》和《當代寓言續集》,風格滑稽諷刺,擅長影射都市現狀,有人將他譽為“繼馬克·吐溫之后美國最偉大的幽默作家”,所不同的是:如果說,馬克·吐溫的幽默像爆米花,能瞬間迸發并炸傷你,而瑟伯的幽默就像溪流回旋中的浪花,其中的歡樂藏在連翻的幾個筋斗里,讀者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體會其中一連串的辛辣諷刺。(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摘自11月9日《文匯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