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時代的最后一場自民黨總裁選舉,在沒有太多懸念的情況下結束了。
9月20日,安倍晉三以絕對優勢打敗競爭者、自民黨前干事長石破茂,再次連任自民黨總裁。這個新的3年黨首任期,剛好與本屆眾院剩余的任期吻合,意味著如果不提前大選或中途讓賢,安倍再擔任3年首相應該問題不大。加上這3年,安倍將超過原首相桂太郎(在職2886日),成為日本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首相。
若是從2012年底第二次安倍政權成立算起,安倍連續擔任首相也已接近6年。對于這樣一個在日本不多見的長期政權,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它對中日關系的長遠發展來說,有何利弊?
安倍何以長期執政
盡管遭受諸多批評,安倍晉三卻成了日本政壇近年少有的不倒翁,這著實令無數人感到費解。
一方面,安倍政權強行通過《特定秘密保護法》和“安保關聯法案”、放寬“武器出口三原則”、解禁“集體自衛權”、干涉媒體報道自由,甚至發生直接涉及安倍首相本人的森友·加計學園丑聞,極大地破壞了日本戰后確立的民主制度,造成民眾抗議不斷,安倍內閣支持率一度降至30%以下的“危險水位”。
另一方面,安倍首相卻率領執政黨在過去6年里,連續5次贏得全國大型選舉(即眾議院和參議院選舉)的勝利,使得“安倍一強”現象成為了日本國內外研究的焦點。
在筆者看來,安倍晉三長期執政是諳合日本政治內在邏輯的。
首先,日本經濟復蘇助力安倍政權穩定運營。通過分析戰后日本首相任期長短與日本經濟的關系,可以發現一個規律,即經濟若保持向好態勢,首相的任期也相應較長,兩者呈正相關。比如,佐藤榮作政權(首相任職時間第二長,2798日)時期,日本經濟的年均增長率約為10%;小泉純一郎政權(首相任職時間第六長,1979日)時期,日本經濟處于冷戰后總體低迷中的“小陽春”階段,年均增長率約為1.4%;中曾根康弘政權(首相任職時間第七長,1806日)時期,年均增長率約為4.9%。與之相反,從1991年到2001年日本經濟泡沫破滅的10年里,日本政壇出現了“十年九相”,政權更迭頻繁。
誠然,日本各界對安倍政權在2013年推出的“安倍經濟學”還持有不小的爭議,但日本經濟大環境的不斷改善則是不爭的事實。比如,2012年12月26日,安倍晉三再次擔任首相時,日經指數為10230點,而今年9月21日則為23869點,增長了2.3倍;日本企業的招工需求不斷擴大,根據厚生勞動省的數據,2013年至2017年日本的有效求人倍率(若大于1.0則說明需大于求)均保持在1.5以上,這與民主黨政權時期均低于1.0的數值形成了鮮明對比;日元的長期貶值,不僅促進了日企對外出口,而且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外國游客前往日本各地旅游與消費,進而惠及日本地方經濟。
IMF的統計數據顯示,從2013年到2017年日本經濟的年均增長率約為1.5%。因此,安倍晉三能夠長期穩定執政,主要在于“安倍經濟學”成功刺激了日本經濟的復蘇,幫助日本擺脫了此前民主黨政權時期的經濟負增長窘境。
其次,安倍獲得自民黨內主要派系的長期支持。成立于1955年的自民黨,內部派系林立。石破茂在7月出版的《政策至上主義》一書中,曾形容該黨每個派系都是一個“政策集團”。在自民黨的發展歷史中,各派系之間的對立多有發生,其中最著名的就是1979年的“40日抗爭”事件了。當時大平正芳雖然最后實現了組閣,但該事件也為大平快速下臺埋下了伏筆。
安倍晉三出自雜糅了反戰(爺爺安倍寬)和右翼(外公岸信介)傳統的政治世家,善于在黨內搞平衡,因而獲得了黨內主要派系如細田博之派、二階俊博派、麻生太郎派、岸田文雄派等的堅定支持。
筆者注意到,從2012年底至今,安倍內閣的支持率在大多數時候都高于不支持率,僅在2015年強勢通過“安保關聯法案”和2017年強勢通過“共謀罪法案”,以及森友·加計學園丑聞曝光之際,支持率一度低于不支持率。然而,即使內閣支持率因森友·加計學園丑聞驟降至30%以下,自民黨內各主要派系仍選擇支持安倍,并且沒有出現任何造反的動向。正是基于這種廣泛支持,過去6年里自民黨內的“反安倍”勢力才沒有形成太大的氣候。

再次,強化日美同盟,鞏固執政根基。日美同盟關系是戰后日本外交的基軸,而首相任期長短與之也有一定的聯系。比如,中曾根康弘在任內先后7次訪問美國,時任里根總統則2次訪問日本,雙方共舉行12次首腦會談,由此令日美同盟關系上了臺階,并且還建立了“中里根”的特殊信賴關系;小泉純一郎在任期內也積極強化日美同盟關系,在2001年9·11事件后,小泉明確表示支持布什總統發動戰爭,并推動國會通過特別法案,從后方對美軍進行支持,使得日美關系全面深化。與之相反,鳩山由紀夫政權之所以匆匆結束,就在于其圍繞駐日美軍基地搬遷問題和美國政府之間產生齟齬。因此,日美同盟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日本首相執政的根基。
安倍晉三執政的這6年,先后經歷了奧巴馬政權和特朗普政權。在奧巴馬政權時期,安倍通過積極配合美方的“亞太再平衡”戰略、TPP協定,以及主動參與圍堵中國、攪局南海事務等,修復了在民主黨政權時期受損的日美同盟關系,而安倍也一次次借助對美外交成果(如與奧巴馬一道訪問廣島和珍珠港)來掩蓋內政的不足。
到了特朗普政權時期,安倍晉三則通過第一家庭之間的私人交往來維系日美同盟關系,防止因經貿赤字問題造成日美同盟再次“漂流”。雖然安倍的私人外交并不能稱為成功,但建立起與特朗普之間的良好關系至少可以營造出“對美外交只有安倍”的信號,這將有助于鞏固安倍在自民黨內外的權威,比如9月21日特朗普就特意發推“祝賀我的好朋友安倍晉三首相贏得大型選舉”。
當然,除了以上三方面因素外,日本民眾在經歷了混亂的民主黨政權之后尋求穩定,以及主要在野黨不斷分化缺乏凝聚核心,也是促成“安倍長期政權”的重要原因。
對中日關系是否利好
若干年后,當中日兩國學者在撰寫21世紀上半葉的中日關系時,安倍政權時期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一章。但是,如何評價這一時期,特別是安倍晉三長期執政下的中日關系,顯然并不那么容易。
事實上,在戰后長期執政的日本首相中,有的對中日關系發展貢獻巨大,有的則制約了中日關系的深化。比如,中曾根康弘政權(1982—1987)時期的中日關系,可以稱為“蜜月期”,中日經貿交流擴大,兩國民間交流豐富。佐藤榮作政權(1964—1972)時期,日本堅決奉行“兩個中國”政策,阻礙中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致使中日關系倒退。時至今日,安倍晉三也成了日本長期執政者,結合以往展望未來,筆者認為其對中日關系的影響是利弊并存。
從利的角度看,安倍長期執政有助于中日雙方在長期磨合下,增加外交政策可預見性,減少對彼此的誤判。進入21世紀以來,中日關系之所以幾經波折,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日本政局的不穩定,由此導致政策無法長期實行。從2002年到2012年,在胡錦濤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10年間,日本更換了7位首相。而自2012年年底安倍晉三再任日本首相后,日本政壇的不穩定現象基本終結。這也就是說,從2012年11月以習近平為核心的新一屆黨中央領導集體產生,到2022年中共二十大召開之前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中國只需要與一位日本首相打交道。這一方面有助于中日兩國各項政策的長期穩定執行,另一方面也有助于中日雙方通過行動積累政治互信。
誠然,在安倍晉三執政至今的6年時間里,中日關系長期處于低迷狀態,直到2017年才開始恢復改善。但不應忽視的是,中日兩國政府高層從2013年到2017年始終保持著溝通,特別是中國領導人多次在國際會議場合應約會見安倍。因此,中日關系能在短短1年時間里重新“步入正常軌道”,這與中日雙方在過去幾年里的不斷磨合是分不開的。今后伴隨安倍的長期執政,特別是經歷了磨合期后,預計中日兩國的分歧將會不斷減少,進而推動中日關系穩定發展。
作為硬幣的另一面,安倍長期執政對中日關系同樣也有弊端,即安倍威權之下,中日關系走低風險提升。從2017年至今,安倍政權在改善中日關系上確實積極主動,不過日本防衛省近期發布的《防衛白皮書》則再次高調渲染“中國威脅論”,如此矛盾的信號似乎表明了安倍政權只不過是在進行短期的政策調整,而非長期的戰略轉換。
由于特朗普政權在全球范圍內揮舞“公平貿易”大棒,且在經貿赤字問題上對日本層層加壓,所以安倍政權試圖聯手歐盟和中國加以反制。然而,日美兩國若在解決經貿赤字上達成一致,安倍政權今后對中國的依賴度恐會下降,并會為中日關系帶來一個新問題,即在安倍威權之下,日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制約安倍政權,甚至難以影響其對華政策的形成——自民黨內缺乏強有力的“反安倍”代表、在野黨無力抗衡執政黨、輿論和媒體的意見訴求未必會進入決策層……那么,中日關系將因安倍政權對華政策的任意微妙變化,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當然了,盡管安倍長期執政對中日關系利弊互見,但是考慮到安倍政權將在今年秋季的臨時國會期間正式啟動修憲議程(石破茂則提出“延緩進程”),筆者預計未來3年的中日關系還會向前發展。
一方面,修憲確實是日本的內政問題,但是安倍政權同樣需要獲得周邊國家的理解,如果沒能獲得周邊國家的充分理解,那么將會影響到日本國民在修憲問題上的判斷。事實上,相比石破茂尋求擇機刪除憲法第九條第二款(“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將此替換為自衛隊條款,安倍和自民黨領導層考慮到民意和周邊國家的態度,更傾向于保留第九條第二款,而新增自衛隊地位和職能內容。
另一方面,在參與地區事務問題上,日本需要中國的支持,比如在朝鮮半島無核化問題上,日本就一度淪為“局外人”,而推動中日關系的改善,也是為了能夠拿到參與地區事務的“入場券”。因此,在今后3年里,除非美國極力慫恿,安倍政權不大可能做出破壞中日關系穩定的舉動。
“后安倍”時代提前到來
本次自民黨總裁選舉,宣告了安倍晉三的勝選,同時也預示著“后安倍”時代的來臨。因為自民黨總裁最多“連任兩屆共6年”的黨章,剛剛在2017年3月被修改為“連任三屆共9年”,安倍9年屆滿后再延任的可能性不高,所以,那些在前幾年沉默的欲“接班安倍”者,今后幾年會有更大的心力來開啟“后安倍”時代。
從這次黨首選舉的最終票數(553票對254票)來看,安倍晉三確實獲得了壓倒性勝利,但在筆者看來這并不能稱為完勝。要知道,石破茂作為自民黨內非主流派系,能夠獲得總得票的超過三成和高達44.7%的地方黨員票,恰恰表明了自民黨內部“反安倍”的勢力不僅存在,而且對能否啟動修憲殊為關鍵(自民黨目前在參院席位剛剛過半數,在眾院聯合公明黨才過了2/3)。
2019年春季,日本將迎來統一地方選舉;夏季,參院選舉將改選其中一半即121個議席,其中政黨比例代表為48席,剩余的73個席位分配到47個都道府縣的選舉區。因此,安倍要維系參院2/3以上的“修憲多數”松散聯盟,還需要石破茂背后地方和參院勢力的支持。要知道,自民黨竹下派在參院的大部分議員,這次都支持石破茂。這種互相牽制的態勢,為自民黨今后的人事布局,尤其是“后安倍”時代的首相人選問題,增添了一份不確定性。
至于“后安倍”時代的首相人選,筆者認為石破茂和自民黨政調會長岸田文雄將成為有力競爭者。從年齡和任職履歷上來看,兩人優勢較為突出。石破茂和岸田文雄今年均61歲,比安倍晉三小3歲。同時,成為黨首一般要有自民黨內“三駕馬車”(即干事長、政調會長、總務會長)之一的任職經歷和擔任內閣大臣的經歷。石破茂曾擔任過自民黨干事長、內閣防衛大臣等職務,岸田文雄則正在履職政調會長,且在安倍內閣擔任過外務大臣一職。
盡管長相英俊的小泉進次郎(1981年生,前首相小泉純一郎之子)被一些日本民眾視為未來首相人選,但小泉進次郎目前僅是自民黨第一副干事長,且沒有內閣大臣的任職經歷,所以這次他在最后時刻選擇支持石破茂競選黨首。至于現任外相河野太郎,因缺乏黨內高層的任職履歷,同時目前也缺少足夠的個人業績,因此在繼任首相順位上并不靠前。
當然了,不論是石破茂,還是岸田文雄擔任日本首相,他們均會對中日關系產生一定的影響,至于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目前還難以判斷。石破茂曾在2011年的“東京﹣北京論壇”上表示,“日本不應將中國發展航母視為對日本安全的威脅”,但是在2014年又曾建議安倍晉三“為遏制軍事實力持續增長的中國,有必要建立亞洲版北大西洋公約組織”。

岸田文雄在對華關系上倒是沒有什么過激言論,而且以“鴿派”形象示人,但這并不能代表他當選首相后,中日關系就一定會穩定發展。畢竟,安倍晉三在2006年第一次出任首相時曾積極發展中日關系,而2012年再度當選后,則一度變成了遏制中國的急先鋒。因此,論及“后安倍”時代的中日關系,我們不必對具體個人抱有過高的期待。須知不斷提高綜合國力、加深中日民間交往,才是應對中日關系萬變的不變之道。(作者為媒體人、日本問題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