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夜晚的蘭若院常會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動靜,但白天的寺院山林還算景色宜人。此時正值午后,書生張國榮又見有兩位游客沿著石徑上山來。
這兩位一老一少,小伙子攙扶著老翁。
走到跟前,老翁向張國榮打聽:“我們想拜訪研究另類生物學的馬院士……”
“哦,你們是想參觀馬院士的另類苗圃?”
“不,我們要向馬院士討教。”看來,他們不是游客。
“是不是在家里種了什么珍稀植物?”
老翁說:“跟植物有點兒關系。我們家有個植物人。”
張國榮吃一驚:“原來是這樣,要治植物人,得找耿去病院士吧!”
“可是,”老翁說,“一百年來,我們從沒聽說過有哪位醫生能治好植物人。”
張國榮更驚訝了:“這么說,您家植物人的植物狀態已經維持了一百年啦?”
“是啊。他是我們家老老老前輩,老得都不好稱呼了,我們就干脆叫他‘活祖宗’。我父親算是長壽的了,他活了一百歲,今年剛剛去世。從我父親出生時起,活祖宗就是植物人了。”
“那,您父親出生時,您家活祖宗多大年紀了?”
“一百歲。我父親是活祖宗的孫子的孫子。”
“那您高壽?”
“我今年八十歲。”
“您也有了好幾代后輩了吧?” 老翁指指陪他來的小伙子:“這是我最小的重孫。大的重孫也已經結婚生子了。”
“啊……”張國榮感慨道, “一個人成了植物人以后,盡管他的家族和整個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他一無所知、一無所覺,真是可悲啊。”
老翁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們認為我家活祖宗不會沒有知覺,他只是不能說話不能動而已。通過晚輩的幫助,他可以繼續關心他的家族和整個世界。”
“可是,”張國榮說,“他毫無反應,你們怎么知道他是完全昏迷還是關心世界呢?”
“他在以前的一百年里基本上是毫無反應,可是今天早上有了明顯的反應。”
“什么反應?”
“他開花了。’
“什么?!”
“準確地說是即將開花,他的頭發上長出了兩個小小的花苞。”老翁說,“我家活祖宗的頭發真是跟植物一樣:春天長出,夏天茂盛,秋天凋落,冬天光禿。雖然年年長頭發、掉頭發,可從來沒開過花呀。所以一見長出花苞,我就趕緊讓重孫陪我來找馬院士,他是專家,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馬院士答應下山看看,除了張國榮和他同去,他還叫上了耿院士。
老翁的家是個子孫同堂的大家庭。看得出來,這是個曾經顯赫的門第,后來不景氣了,卻還收拾得干干凈凈。
還沒進門,大家就聽見琵琶聲傳出。
進去一看,原來是個八九歲的男孩兒坐在院里練習琵琶,已經彈得很有品位了。
老翁便向客人們介紹: “這是我孫子的孫子,叫慰兒。”
馬院士問老翁:“老先生想讓慰兒在音樂上有發展?”
“不不,”老翁笑道,“只是在家里彈彈,不想讓他吃音樂飯。我父親小時候就學琵琶,從他那一輩起,我們家代代都會彈琵琶。”
“真是琵琶世家了。”眾人驚嘆道。
老翁便從慰兒懷里拿過琵琶,為客人們信手彈起。
一邊彈著,老翁問眾人:“知道這是什么曲子?”
音樂愛好者張國榮連忙答道:“《十面埋伏》,這是一首以楚漢相爭為背景的琵琶名曲。”
老翁點點頭,用心彈奏著,真正彈出了“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意境。
放下琵琶,老翁對眾人說:“我家活祖宗年輕時上陣立過功,后來做了武官。他有
文化,愛音樂,人稱儒將。家里養了一班絲竹樂隊,天天為他吹笛彈琴。他成了植物人以后,家里養不起樂隊了,就每天雇一名樂師為他彈彈琵琶。’
耿院士問:“他能聽得見嗎?”
“我們希望他能聽得見。”老翁說,“后來,我家連樂師也雇不起了,我爺爺就讓我父親學彈琵琶,學好了彈給活祖宗聽。從此形成了一條代代相傳的家訓:只要活祖宗還有呼吸,而我們家仍然雇不起樂師,就必須讓后世兒孫學習樂器為活祖宗演奏。這條家訓由我爺爺傳給我父親,再由我父親傳給我。但從我這兒往下傳時,我把這條家訓做了改動。”
“為什么要改動?”眾人問。
老翁說: “因為在我當家時我們的家境略有改善,雇得起樂師了。”
張國榮想了想,說:“這跟你們的家訓并不矛盾,不需要改動呀。”
“你聽我說,我雇了位樂師為活祖宗彈琵琶,彈的就是《十面埋伏》。我對這曲子早已爛熟,聽出樂師彈錯了一個音,立刻叫他重新開始。他彈第二遍時,又彈錯了一個音,不得不彈第三遍。第三遍沒彈錯音,卻彈斷了一根弦。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是由于緊張。他說他一看見活祖宗的臉就害怕,就不能不彈錯音、彈斷弦。”
張國榮問:“活祖宗的臉變得很恐怖了嗎?”
老翁說:“我仔細再看活祖宗,咦,他的臉跟平常一樣,沒什么可怕的呀。”
“有兩種可能,”耿院士分析道,“一是活祖宗習慣了家人的演奏,因此用可怕的面容向外人表示不滿:二是家人習慣了活祖宗的面容,而外人一下子不能習慣。”
老翁說:“那樂師跟我商量,能不能允許他轉過身去演奏,這樣他看不到活祖宗的臉,也就不會緊張了。我沒答應,我要他尊重聽眾,用屁股對著人家就是不尊重。他說:‘他知道哪是我的屁股哪是我的臉9他知道什么尊重不尊重?’我生氣地把樂師趕走,然后立刻將家訓改為:不管我家是否雇得起樂師,都必須讓后世兒孫學習樂器為活祖宗演奏。所以你們瞧,我的兒子、我的孫子、我的孫子的兒子、我的孫子的孫子全都學會了彈琵琶。”
說到這里,老翁轉向慰兒問道:“那本書你讀過沒有?”
“什么書?”
“《遠程寶劍的目標鎖定》。’
張國榮叫起來:“這是我們燕赤霞院長剛剛問世的學術著作呀。”
老翁說:“我家活祖宗成為植物人以前已經雙目失明,他喜歡讀書而不能讀了,我們便讓家里人讀給他聽。現在我們晚上為他彈琵琶,早上便為他讀書。我怕孩子讀得結結巴巴,活祖宗聽不清楚,就讓孩子先把書讀熟以后再給活祖宗讀……”
現在客人們站在活祖宗的床前。
躺在床上的這位超級老人顯得消瘦卻堅硬,他的表情也是堅硬的。
耿院士吸了吸鼻子:“老人身上有股怪味……”
馬院士說: “似乎是一種奇異的花香。”
馬院士走上前去,小心地分開活祖宗披散著的白發,找到了那兩個豆綠色的花苞。
“奇極,奇極!”馬院士低聲贊嘆著。他告訴老翁:“書上說,這花叫‘臥佛簪’,我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呢。書上沒說這花該用什么澆灌,但我們已經知道它是用什么澆灌的了。”
張國榮問兩位院士:“植物人開花,是不是意味著將要出現一個轉機?”
馬院士點點頭:“這種花的開放跟曇花一樣十分短暫,花朵凋謝之時,也就是病人的植物狀態結束之日了。”
“不過我想,”耿院士說,“病人的復蘇還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刺激。“
“需要什么樣的刺激?”老翁興奮地問。
慰兒說: “拿一堆大炮仗放在活祖宗的床下,點起來,噼里啪啦一炸,準能把活祖宗嚇醒了。”
“瞎說,太不雅了!”老翁自有主意,“依我說,咱們全家來個琵琶大合奏,就彈《金蛇狂舞》吧,興許活祖宗就能跟著樂曲舞動起來了。”
耿院士搖了搖頭,他問老翁:“你家活祖宗的性格如何?是急性子還是慢性子?”
老翁回答: “是急性子。”
耿院士又問慰兒: “你給活祖宗讀過《西游記》沒有?”
慰兒說:“讀過。”
“那《東游記》呢9”
“沒讀過。”
耿院士便將慰兒帶到屋外,小聲說:“你等會兒就給活祖宗讀一段《東游記》。”
“書在哪里?”
“沒有書,我來教你,你得背下來。聽著:‘話說孫悟空去找馬魔王的妻子銅扇公主借芭蕉樹——’”
“不對!”慰兒糾正耿院士,“應該是孫悟空去找牛魔王的妻子鐵扇公主借芭蕉扇。”
“你別跟我抬杠,咱們說的是《東游記》,跟《西游記》兩碼事兒……”
慰兒學了《東游記》,又回到活祖宗床前。
慰兒說:“活祖宗,今天給您讀的是《東游記》。話說孫悟空去找馬魔王的妻子銅扇公主借芭蕉樹,被銅扇公主趕了出來。孫悟空想了個主意,只見他抖擻精神,搖身一變一一他沒變成小飛蟲,也沒變成馬魔王。現在開飯時間到了,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聽完這段《東游記》,眾人的目光期待地集中到活祖宗身上。
長在活祖宗白發上的那兩個花苞“唰啦”抖動了一下,然后綻放開來。綠色的小花瓣急匆匆地舒展、舒展,舒展到極致,立刻開始凋落……
最后一片小花瓣剛剛脫離頭發枝頭,活祖宗就坐了起來。
他厲聲問慰兒道:“快說,孫悟空變成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