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船工號子的文化記憶

嘉陵江是長江上游的支流，因流經(jīng)陜西省鳳縣東北嘉陵谷而得名。過去交通不便，整個嘉陵江流域的運輸物流的重任主要由江中木船擔(dān)當(dāng)。家家戶戶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鋤頭扁擔(dān)桶犁耙的進出物流都要靠纖夫們?nèi)諒?fù)一日的辛苦牽拉去實現(xiàn)。纖夫們曲著身子，背著纖繩，步履蹣跚地向前邁進，風(fēng)雨無阻地跋山涉水，風(fēng)里來浪里去，體會著旁人難以忍受的艱難與辛酸，面臨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危險與挑戰(zhàn)。如今，大部分老船工都年事已高，或相繼去世，筆者懷著崇敬的心情，幾度輾轉(zhuǎn)，多方打聽，終于在睦壩鄉(xiāng)找到幾位依然健在的老船工。

嘉陵江木船運輸?shù)臍v史使命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過去的四川物流川南靠長江，川北靠嘉陵江。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占領(lǐng)了整個武漢，封鎖了長江，嘉陵江成了唯一的出船通道，那是纖夫們最繁忙的時期。據(jù)老船工們回憶，1940年前后，嘉陵江中一艘艘八九十噸的大木船接踵而至，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江岸纖夫黑壓壓一片，有赤身的，有露背的，還有穿軍裝的。那時正值抗日烽火年代，抗日大軍所用的槍支彈藥、大炮坦克、服裝棉被、醫(yī)藥糧食等，都是從四川大后方走嘉陵江通道源源不斷地送上前線，為加大運輸量爭取時間，確保安全，除軍火專用船外，被征集的民船也要加配軍人，他們與普通的船工們同吃同住同拉纖，而纖夫們也用這種方式證明了他們保家衛(wèi)國、建功立業(yè)的堅定信念。

到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嘉陵江的木船主要用來運送工業(yè)和民用物資，如鋼材石灰、汽油煤炭、糧食鹽巴等。每當(dāng)裝運汽油時，纖夫們都拉緊了心中的那根弦，不僅要處處杜絕煙火，就連在船上行走也要避免與跳板的摩擦，稍有疏忽產(chǎn)出火星，引燃汽油，那便是船毀人亡的大事故。據(jù)老船工們回憶，拉船的纖夫們?yōu)榻鉀Q生火做飯的問題傷透腦筋，最終不得不使用最危險的辦法：用一個5斤裝的陶瓷酒罐，裝滿汽油，從罐口伸入裹緊的布條，在離船約100米的潮泥沙灘上，挖一個坑將罐埋入，罐口露出地面，再搭3個石頭用來放鍋，爐灶做好，點火做飯。到了20世紀(jì)70年代末，嘉陵江水上運輸漸漸由輪船代替，人力船逐漸消失在嘉陵江面上，船工們也都紛紛轉(zhuǎn)業(yè)。至此，這個經(jīng)受了千年風(fēng)霜的職業(yè)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嘉陵江纖夫的行船經(jīng)歷

（1）上水最怕船“打張”。嘉陵江上游是廣元，下游是重慶，上水時主要靠船工在岸上拉纖，下水時船夫用橈子向下推。不論是上水還是下水都很危險，因此俗話都說：“上水最怕船‘打張’，下水就怕‘滾彎水’。”嘉陵江的險灘有百道之多，每灘長度千米以上，灘自上游出口處，水流湍急波濤洶涌，江心流水與兩邊稀流界限分明，其江心高于稀流，形成巨大回水，船到此處，航行在稀流回水之中，要想沖出灘口，船頭必將投入激流，繼而整船跟進，如此方可出灘。生死決絕之際，纖夫拼老命，急水號子震天響：“伙計們吶，嘿著嘿著，爬險灘吶，嘿著嘿著，前面就是，嘿著嘿著，鬼門關(guān)吶，嘿著嘿著，過了關(guān)口，嘿著嘿著，好拿錢吶，嘿著嘿著，婆娘娃兒，嘿著嘿著，在家盼吶，嘿著嘿著……”聲聲鏗鏘，句句揪心，將船工們的野性喚醒，將潛能激發(fā)。

此時，要求駕長對時機的把握十分精準(zhǔn)，否則“船在灘頭，舵在稀流”，灘水擊船頭向外張開，回水沖船尾向逆流。頃刻間，船身旋轉(zhuǎn)90度而橫臥江中，隨之如脫韁野馬飛速直下，而此時纖藤的另一頭緊系著岸邊數(shù)十條生命。木船向下的巨大慣性會閃電般地將纖夫拖下懸崖，牽入江中，這就是纖夫談之色變的“打張”。每當(dāng)此時此刻，駕長會大聲疾呼：“甩脫！”時間就是生命，纖夫會立即丟掉挎在肩上的搭板，如已來不及，駕長此時會當(dāng)機立斷劈斧斬纖，讓船在江中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2）下水就怕“滾彎水”。下水遇險就更多了，正如岸邊童謠所唱，“青鋼樹的船，黃楊樹的舵，上去就裝貨，下來就打破”，從廣元至重慶，最兇險的驚灘莫過于石崖子和陡崖子，由于河床地理原因，尾水遇崖急轉(zhuǎn)直下，而野牛般的江水不會隨彎轉(zhuǎn)向，飛流載船，直搗崖彎，粉身碎骨就在瞬間，如此狀況即謂“滾彎水”。此時此刻，改變船向和船速是關(guān)鍵，因為船速必須快于水速，否則船舵會失靈。在這生死存亡之際，要求駕長捕捉時機，在副駕長前梢的配合下，用桅桿架在船頭，滿舵提前轉(zhuǎn)向，船工們奮力劃槳，使船產(chǎn)生最大的走力，船越快舵越靈，迅速擺脫滾彎水，以大于45度角向?qū)Π断×黢側(cè)ァ４藭r若角度太小，則不能擺脫水流方向，角度太大，又會撞上對岸灘涂。每當(dāng)轉(zhuǎn)危為安后，船夫們早已精疲力竭，癱靠在地。

若遇水流平緩，則是船工們最輕松自在的時刻，船工們時而放流，時而劃槳，貨船滿載順江而下。此時此刻，駕長站在望水板上喊著悠閑自得的號子：“清風(fēng)吹來涼悠悠，聯(lián)手推船下涪州，有錢人在家中坐，哪知窮人憂和愁，推船本是苦中苦，風(fēng)里雨里走碼頭，閑話幾句隨風(fēng)散，前面就是觀音灘……”這種號子節(jié)奏舒緩輕松，旋律優(yōu)美流暢，非常悅耳，令人陶醉。

（3）陡崖?lián)Q宗。嘉陵江纖夫拉纖的過程中最悲慘的爬灘場面，那就要數(shù)陡崖子。陡崖子地處睦壩東側(cè)，那里山勢陡峻，水流湍急，灘頭亂石林立，河道三彎九拐。船過此灘，稍不留神便船毀人亡。因此，船隊接近灘口，船長們紛紛靠岸登陸，在灘師的率領(lǐng)下，視察水情，分析水性，確定過灘方案后，船隊實施大換宗。所謂換宗，就是將多船組隊，集中纖夫登船上行，五六十名纖夫在號子頭的帶領(lǐng)下，赤膊上陣，摩拳擦掌。隨著一聲抓抓號子，纖夫齊刷刷地趴在地上，竭盡全力雙手抱住岸邊亂石，兩腳嵌入河沙槽里，嘶啞的號子聲回蕩山谷，心酸的淚水浸透河灘。往往這時人群中會有人喊道：“蒼天啊，幫一把吧，我們也是你的兒女啊！”此情此景深深吸引著江邊農(nóng)夫漁樵，震撼著他們的心靈，情不自禁搭手幫纖，木船這才開始慢吞吞地往上挪動。

（4）拋河。所謂拋河，即在拉船行進中，由于此岸纖路不通，要將船行駛到彼岸另尋出路，故名拋河。在很多的相關(guān)資料中都提到，拋河的原因是洪水淹沒纖路，而根據(jù)老船工們的回憶，拋河的原因不僅僅如此。纖夫們拉船過程中拋河主要有四個原因，一是無路：此岸本無纖路，迫使拋河；二是擇路，此岸纖路不比彼岸纖路，選擇拋河；三是抄近路，此岸為外圓，彼岸為內(nèi)圓，選近路；四是洪水淹路，到彼岸另辟蹊徑。拋河有三種方式，一是有順風(fēng)時，張帆鼓動過河；二是有流水處，將纖藤一邊固定在岸，讓水沖擊過河；三是無風(fēng)無流，纖夫扳槳過河。而從重慶至廣元怎么也得拋河三五十次。每逢拋河，號子頭會用急促而緊張的拋河號子去調(diào)動船工們的全部力量，拼命搬槳，凡緊要關(guān)頭的號子內(nèi)容必然與船工的親人有所聯(lián)系，這也是喚醒人類潛力與野性最有效的手段：“金雞叫，天刷白，懷抱幺兒難舍得，為了吃穿去拉纖，如今世道一片黑。”號子聲、蹬腳聲、擊水聲響成一片，回蕩河谷，激動人心，催人奮進。

（5）打急繩。在實際的行船過程中，木船在江中是不能剎車的，也無須剎車。如確有與他船相撞的可能時，舵可調(diào)向。即或仍難避免，雙向船工用篙桿對頂，也能使船擦身而過，并無大礙。但若是滿載的貨船需要靠岸停船，那便異常驚險了。俗話說“兩搶如閃電，一招挽狂瀾”，指的就是這一瞬間，“兩搶”即搶時間、搶地點，“一招”指的便是船工的技術(shù)活——“打急繩”。

木船的船頭叫龍頭，兩端各系一根麻繩，又名急繩，當(dāng)滿載的貨船以巨大的走力、野牛般地頂向江岸時，副駕長需要手持篙桿，穩(wěn)站船頭，嚴(yán)陣以待。就在船頭快要觸及暗礁的瞬間，副駕長要將帶有鐵鉆的篙桿下端甩向早已盯好的地面觸點，與船頭構(gòu)成八字角度，繼而左手掌桿，右手搶繩，向篙桿上猛甩，龍須在篙桿上飛速纏繞，龍須繞盡，右手已將須頭靜靜地按在篙桿上，龍須在篙桿上迅速摩擦，發(fā)出“咕咕咕咕”幾聲悶響，船頭向空中一抬，穩(wěn)穩(wěn)地將大船停在岸邊，以上全過程不到一秒完成，這就是所謂“打急繩”，此手段是副駕長的最高技術(shù)境界。若是失敗，則滿載貨物的木船撞向岸邊，后果不堪設(shè)想。行船的種種艱難與危險對于纖夫們來說早就習(xí)以為常，對此，他們沒有埋怨的恨，只剩心酸的淚。

嘉陵江水向西流，亂石驚灘夜未休，巖畔蒼藤懸日月，崖邊搖草記春秋。古老的嘉陵江日日夜夜沖洗著兩岸船工的血淚，講述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見證了多少驚心動魄的瞬間。老船工們時而凝重、時而開懷，而那些年在嘉陵江邊飽受煎熬的拉船生活，卻早已成為老人們茶余飯后留戀的過往，那是一段將被塵封的歷史，笑中含淚，淚中有甜。暮色四合，夕陽映射在那一張張布滿溝壑的臉上，如歲月的漣漪倒映著那段血肉豐滿的歲月，摻雜著那首蕩氣回腸的哀歌，漸行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