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治黃歷史發展階段及其啟示

利用“生產工具”劃分治黃歷史階段

馬克思指出：“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從而揭示了生產工具與社會形態和社會制度或者說生產關系之間的內在聯系。生產工具是勞動資料的基本和主要部分，被用于勞動者和勞動對象之間，起傳導勞動的作用。如果把這一概念擴大到幾千年治黃發展過程中，也就是抽象地把治黃看作一個勞動過程，那么，勞動者就是從事治黃工作的具體人，勞動對象就是黃河，而生產工具對應的，從外在看就是治黃具體措施，如疏導、修堤、筑壩等，從內在看就是在一定治黃科學技術水平條件下的治黃思路和方略。

我們植入了“生產工具”的概念，就可以對治黃歷史發展進行大尺度的階段劃分。從工程建設角度，幾千年來對治黃特別是黃河下游治理造成重大影響的治黃具體措施有三種：一是疏導，二是堤防，三是水庫。其他措施，如水土保持雖是治本措施，但正如王化云指出的：“水土保持要全面達到為當地興利，為黃河減沙的顯著效果，需要一個長期奮斗的過程。”因此，可以把水土保持減沙作為水庫攔沙的配合措施。根據“生產工具”概念，治黃發展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以疏導為主階段。起點約是公元前21世紀傳說中的堯舜時期，這是我們先民從丘陵山區進入華北平原的關鍵時期。當時，隨著生產力發展已到了原始社會末期，先民由高地移居平原和河邊生活并從事農業生產，原來“擇丘陵而處之”逃避洪水的方式顯然已不能滿足變化了的形勢需要，必須轉變對洪水的態度。但是，如何解決黃河流域降雨集中、河流經常泛濫的防洪與由淺海淤成的平原地區沼澤沮洳多、地下水位高、內澇鹽堿嚴重的排水洗堿等問題交織在一起的復雜矛盾并非一件易事。根據《國語》記載，最初先民采用了防御洪水，即共工“壅防百川，墮高堙庳”和鯀“障洪水”的辦法。這種單純以防御為目的的治水思路不能解決復雜治水矛盾和滿足先民在平原地區大規模發展農業生產要求的弊端很快暴露出來。在此基礎上，大禹調整治水思路為以疏導為主而取得了成功。《國語》記載大禹治水思路是“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即合理利用水從高處向低處流的原理，順應地形高低，疏通河道，破除障礙，去除淤塞，蓄積流水以繁殖生物，使山脈的土壤植被得以保全，使河流能夠暢通，使湖泊有了堤岸，使沼澤植物茂盛，使平原土地得到平整，使百姓能夠在平原地區安居樂業，使四海之內的交通得以溝通。雖然不能排除后人對大禹治水的神化，但是對這種統籌兼顧除害興利、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治水思路應該予以重視。大禹治水不僅改變了華北大平原的地貌，而且通過治水使中國經濟社會得到大發展。

（2）利用堤防橫向控制階段。起點約是開始于公元前7世紀至公元前5世紀的春秋戰國時期。當時，隨著鐵器使用的日漸普及，社會生產力明顯提高，進一步開發土地、擴大耕地成為可能；同時，隨著人口不斷增加，也需要增加耕地面積。黃河下游特別是近河地區優越的自然條件成為墾殖的沃土。為保護家園和農田，人們自然會因地制宜在黃河兩岸修建黃河堤防。因此，黃河下游堤防由西向東、由小到大、由局部到整體，逐步發展起來。根據《史記》和《孟子》記載，在公元前651年的葵丘（在今河南蘭考東）盟會上制定了“無曲防”的盟約，也就是讓各國諸侯在本國黃河兩岸筑堤時，必須順應黃河的自然流向，不能用堤把河水挑到鄰國，造成“以鄰為壑”的矛盾，說明在黃河下游特別是在下游偏西一帶，即相當于今天的豫東、魯西、冀南等地堤防已成規模。到戰國中期，齊、魏、趙三國以黃河為界。齊在東南，地勢較低，首先在離河道不遠處建起了黃河長堤，接著魏、趙兩國也繼齊之后在離黃河沿岸不遠處建起了長堤。黃河下游大堤像兩條繩索一樣束縛了像猛獸一樣肆意泛濫的洪水，使河道趨于穩定，為華北大平原經濟社會進一步發展創造了條件。但是，由于黃河的含沙量特大，在修筑堤防以后，自由泛濫的災害雖減輕，河道淤積卻加重了，修堤不久就變為地上懸河，迫使堤防不斷加高，決口威脅隨之加重，最終造成改道遷徙。于是，修堤—決口—改道成為治黃歷史上似乎無法逾越的規律。

（3）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階段。我國壩工歷史悠久，明末在潘季馴“束水攻沙”治河理論指導下修筑洪澤湖水庫開展了“蓄清刷黃”的治河實踐。1844年鴉片戰爭、我國門戶開放以后，隨著近代科學技術輸入，我國水利科學家結合黃河實際情況應運而生了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黃河的治黃思路，但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只能停留在設想當中，一直到社會主義的新中國這種治黃思路才轉變為治黃生產力。1954年編制并通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的黃河綜合規劃報告，突破了幾千年在下游單純依靠堤防橫向控制的思想和方法，使治黃進入了全河統籌、除害興利、綜合利用、全面治理的新階段。在治黃實踐特別是在總結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經驗教訓基礎上，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利用堤防橫向控制和利用疏導等治黃措施得到完美統一。目前，形成了主要包括龍羊峽、劉家峽、黑山峽、磧口、古賢、三門峽、小浪底七大水庫為骨干，連同伊、洛、沁河等支流水庫，通過攔水攔沙、用洪用沙、調水調沙、排洪排沙等多種途徑和綜合措施，主要依靠黃河自身力量治理黃河，通過南水北調工程以解決黃河水資源不足問題的治黃思路。正如王化云預計的那樣，在這種治黃思路引領下，黃河正在由“害河”變為利河，正在發生根本性變化。

治黃歷史發展的啟示

通過上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幾千年治黃發展是一個與自然矛盾、社會矛盾相聯系的過程，是一個與生產力發展水平、經濟社會發展要求相適應的過程，也是一個與合理繼承、創新發展相統一的過程。我們從治黃歷史發展可得到如下啟示。

（1）治黃是生產力發展和生產關系變革的“晴雨表”。當原始社會即將步入奴隸社會的時候，出現了大禹以疏導為主的治水思路和實踐；當奴隸社會即將步入封建社會的時候，出現了利用堤防橫向控制黃河的治黃思路和實踐；當封建社會瓦解，社會步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時候，出現了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黃河的治黃思路，這種思路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得到實踐和完善。上述看似帶有偶然性的現象其實都遵循著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有著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即治黃思路和實踐必須與社會生產力相適應、與經濟社會發展相適應、與社會進步相適應。一方面，治黃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體現者；另一方面，治黃也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辯證矛盾運動的見證者，特別在農業社會中對社會變遷和社會發展起著顯著的推動作用。

（2）治黃在不斷運動的矛盾中發展。治黃既與自然矛盾又與社會矛盾相聯系，一直處于層出不窮的復雜矛盾當中。“堵”與“疏”構成一對處理洪水的矛盾關系，在社會生產力水平較低情況下，“疏”是解決矛盾的最佳方案，而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逐漸提高，矛盾雙方地位發生了轉化，“堵” 愈加顯示出符合社會經濟發展的優越性。但隨著堤防發展又產生了新矛盾，主要包括：一是黃河特大的含沙量與相對于沒有堤防約束下淤積范圍減小的矛盾；二是由于黃河流量高低變幅很大，一年中漫灘的時間較短，而且落淤后的灘地非常肥沃，因此吸引人們到大堤內生產生活，進而修建民埝（即今生產堤）以自保，從而產生了洪水下泄與民埝阻水的矛盾；三是為加強堤防安全兩岸修建挑流工程沒有統一規劃，即左右岸的矛盾；四是隨著河道逐年抬升，大堤需要逐年加高維修，隨著大堤逐年加高潛在風險逐年加大，防守任務變得越來越重，如果決口還存在堵口與否的難題，而無論修堤、守堤還是堵口都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需要一定的科技、管理水平予以支撐。因此，早在西漢時期，賈讓就提出了著名的“賈讓三策”，上策是讓黃河在太行山與金堤之間自由游蕩，中策是在冀州多開引黃渠道，下策才是利用堤防橫向控制。雖然歷史上不少人把“賈讓三策”當作治黃的金科玉律，但是，由于利用堤防橫向控制符合生產力發展要求，因而其成為不可逆轉的治黃思路和措施。同樣，在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的初期，面對三門峽水庫建成蓄水后被迫改建的挫折，能否繼續在黃河這樣的多沙河流上修建水庫成為爭論的焦點。在周恩來總理親自關懷下的繼續探索提高了我們對黃河水沙規律、在多沙河流上修建水庫和黃河治本是上中下游整體的一項長期艱巨任務的戰略認識。我們認識到建設完善的黃河水沙調控體系是控制和管理洪水、協調水沙關系、合理配置水資源的關鍵手段。因此，我們把幾千年來形成的疏導、堤防橫向控制和水庫工程縱向控制等工程措施統一在防洪“上攔下排，兩岸分滯”處理和利用洪水，以及“攔、排、放、調、挖”處理和利用泥沙的治黃思路當中。

（3）治黃是一定實踐和認識水平條件下的產物。自大禹治水以后，黃河就不是一條自然發育的河流。縱觀治黃的各個發展階段，都是在一定的實踐和認識水平條件下的產物，始終與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矛盾緊密聯系并隨著主要矛盾的轉變而采取不同的治黃思路和措施。在以疏導為主階段，解決黃河在華北大平原自由泛濫、有效降低地下水位，使中華民族能夠在肥沃的華北大平原站穩腳跟、從事生產、繁衍生息是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矛盾，作為最有效的疏導措施順理成章地成為當時主要的治河手段。隨著華北大平原的不斷開發，有效保護經濟社會發展成果，包括華北大平原上肥沃的農田、聯系中國南北的交通動脈大運河等轉化為主要矛盾，因此，治黃逐步進入利用堤防橫向控制階段。水利技術特別是水庫工程技術的發展為我國古老的治黃事業注入了新動力。除害興利目標更趨多元化，在繼承治黃優秀傳統基礎上，綜合開發和利用黃河資源、統籌治理黃河轉化為主要矛盾，而只有利用水庫這個新的“生產工具”才能滿足這樣的發展需求。因此，治黃逐步進入了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階段。隨著實踐和認識水平的不斷提高，中華民族改造和利用黃河的步伐明顯加快，以疏導為主階段維持了2000年，利用堤防約束橫向控制階段也維持了2000年左右，而在利用水庫工程縱向控制階段，僅用了幾十年時間就使黃河發生了巨大變化。也就是說，在以科學技術發展提速背景下矛盾的斗爭性愈加突出，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今后只有正確運用辯證唯物主義的矛盾分析方法研究問題和解決問題，不斷調整治黃思路，才能創造并維護人水和諧局面。

（4）治黃與治黃目的緊密聯系。治黃思路是一種具有很強目的性的意識活動，主要體現在興利除害的對象和范圍上，在古代一般指洪水、泥沙、農田、城鎮、民居、運河等。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和進步，對象和范圍也在不斷調整，諸如水電開發、水資源利用、水土保持、生態環境保護等都納入了治黃思路考慮范疇，相應地有什么樣的目的就會產生什么樣的治黃思路。例如，元朝為保證北京物質供應開通了連接當時政治中心與經濟發達的江南地區的京杭大運河，保護京杭大運河成為治黃首要目的。明清時期圍繞這個目的派生出“北堤南分”“束水攻沙”“蓄清刷黃”“黃運分離”等一系列在利用堤防橫向控制大格局下的具體治黃思路。到了清朝甚至到了不惜重金有決口必堵的地步，因為斷絕了京杭大運河的物質輸送，整個經濟社會發展就要遭受重大影響。

（5）治黃思路在繼承中創新發展。在黃河治理的大系統工程中，治黃思路起著先導和引領作用，沒有在實踐基礎上的繼承就沒有治黃思路的發展，沒有適合經濟社會需要的發展就沒有治黃思路的創新。尤其在治黃新舊矛盾轉換時候，往往圍繞治黃思路展開激烈爭論，一方極力維護舊思路，一方極力主張新思路，矛盾雙方經過反復斗爭拉近了新舊思路距離，找到了新舊思路平衡點，使矛盾的同一性逐漸趨于優勢地位，推動治黃事業向前發展。上述矛盾雙方的斗爭實際上也是治黃思路的繼承和創新的過程，矛盾雙方的同一實際上就是治黃思路的發展。是“障”洪水還是“疏”洪水，是“放河北流”還是“繕完故堤”，是在總結三門峽水庫經驗教訓基礎上繼續完善黃河水沙調控體系還是炸毀三門峽大壩等都是治黃新舊矛盾轉換之際曾經發生的矛盾斗爭，也正是這種矛盾斗爭賦予了幾千年治黃事業強大的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