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辭

張 琳（山西）

1

我在籬笆內種花。

光線依然是去年的光線，而蝴蝶，已不是去年的那一只。我不知道，一粒種子會開出多少朵花，我不知道一朵花的一生，會不會結出果實。

山在籬笆外，已經活了億萬年。

水在籬笆外，已經流淌了億萬年。

是它們，教會了我生活與命運的奧義。我將山峰理解成了仁、義、信；我將流水理解成了智、善、愛。

所有的事物，都愿意結出善果。

種下道的人，種下釋的人，種下儒的人，還有那些種下一切光芒的人們。

一個人在山頂，在水邊，會有得其意忘其形的一瞬。

一瞬，小于一，還是大于一？

有鳥飛來，頭已斑白。

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它只是飛著，將天空當成了翅膀上的塵埃。

但我愿意，跟著它，將一飛成二，將二飛成三……

2

望著美，像竹筍一樣破土而出。

如果有一片竹林，就好了。

我在竹林里，彈琴，長嘯，飲酒。

慢慢的，變成時間的化石。

誰說流水無心，無形之心才是真心??！

誰說山石無情，世上不變的才叫真情。

有時會路遇一掛瀑布，我喜歡這飛流直下的心，決絕，晶瑩。心跳聲傳出幾里外，依然傳遞著世間的清音。

3

天空來到水中，蝶泳的姿勢古典而浪漫。

她隨身攜帶的白云，一朵比一朵好看。

我在水面上寫下：滄桑。滄桑就融化了。我又寫下：得失。得失就消失了。

活著，有天可觀，有云可看，眼睛才更像眼睛，目光才更像目光。

登上山峰，我儼然就是一輪明月。

天下有多少望月之人，就有多少圓缺不定的人生。

夜太黑，月亮太白。

這黑白相間的塵世，仿佛一盤棋子，輸了重來，開始不是結束，結束卻是另一次開始。

4

山中的花叫山花，水中的花叫水花，心中的花，叫心花。

那閃閃發光的是什么？

一粒露珠，就是一座鐘聲四溢的寺廟。

明月當空，山水盡顯。

我見過很多山，也見過很多水。

赫拉克利特的水與孔子的水，是同一滴淚水，不舍晝夜地流，粉身碎骨地流。

陶淵明的山與王維的山，是同一座山?？丈皆诖耍械慕陶d都是無知。

我樂山，亦樂水。

樂的平方，無法計算。

5

晨霧中，一幅江山萬里圖緩緩展開。

畫中的人與畫外的人，有時候是一個人。

畫中的山，畫中的水，有時候可以不分彼此。

明月蘆花，塵世有永遠看不夠的美。

一個人去看山，此山已非彼山。一個人去渡河，此水已非彼水。

那月亮，是不是已被命名為丙申年的月亮？

我，究竟是上山的人，還是下山的人？

一棵馬尾松，一棵杉樹，站在山坡上，就像一條路，有兩種走法：來路，去路。

每一天，有水無水不重要，有山無山也不重要，山水的美德，已經來到我的心上。

6

霜葉舉起了紅旗。

歲月有險峻的峰頂，也有幽深的峽谷。

一生，應該這樣度過：愛一個人，愛一座山，愛一條大江長河。

在山中，我是一塊沉默的石頭；在水中，我是一朵會唱歌的浪花。

而在一個人那里，我是他相依為命的心跳。

我在哪里？一個我就是無數個我，分身而去，又絡繹歸來。

總是有舍身崖，總是有忘情水。

唯有時間之酒，無法窮盡。唯有一個人才可以將自己飲到最后。

山不是山的時候，就釀成了酒。

水不是水的時候，就釀成了酒。

我在山水之間，舉杯，邀萬物。

7

日出山頂。

日出海面。

日出人群。

每一縷光線都是生命之根。

風中的寺廟，仿佛一個舊信封，那精致的銅風鈴，不是發出裊裊的清音，而是寄出了一封封千金難買的家書。

白天讀，夜晚讀，千里之外讀，萬里之遙讀。

我看見的，遠遠大于我想看見的。

鏡中有花，水中有月，一個人的心中有山，有水，已然是世上的謫仙人了。

這么多年，我登上一座山又一座山，看見了一條河又一條河。

我會將自己的一生，散落在山水之間。

歸去來兮，我懂。一個人窮其一生，只想找到一條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