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招華
在混沌與嘈雜大面積地浸入詩歌世界,而詩歌寫作泥沙俱下的當下,《星星·詩歌原創》這期“新現實”欄目作品無疑給我們展示出了另一種生存面向。這里沒有幽閉的詩人的自我精神高蹈,而是以素樸的語言打開世界和生活的多層褶皺,在與冰冷現實的短兵相接中,構筑出一種節制的硬抒情、冷抒情的詩學風景。所謂冰冷現實,即是這些詩作聚焦于鄉村人和物的變遷,還有那些掙扎于社會邊緣的底層民眾的生存樣態等,從而形塑出一種滄桑、悲涼甚至不無冷酷的現實。同時,對這種底層冰冷現實的呈示,詩人拒絕了悲天憫人式的主觀感性的軟抒情,而是以語言擊穿現實的表象,在不無蒼涼的現實意象的捕捉中,客觀冷靜地映照出現實世界的無奈與殘酷。這種將主觀情感的外泄壓縮至幾近零點的堅硬抒情,不但與底層世界的冰冷現實相契合,而且以客觀化的呈現擠壓表層的抒情,將苦難的現實凝聚在詩中,形成一種內斂克制的“冷硬”詩風,以清新有力的方式塑造出獨特的時代經驗。
凌曉晨的《貧困村》開篇即以結實、短促的句子掃描出凄涼、衰敗的農村生存景象:“山高,路遠,消息閉塞/走出去后,能回來的人/基本上失去了簡單的生存/匍匐在土地上,守望三畝坡地/幾座孤墳”。在城市化進程高歌猛進的今天,邊遠鄉村幾近成為被遺忘的角落,即使向城市輸出廉價的勞力,以全部力量貢獻于城市的建設,歸終只能是“失去了簡單的生存”,“守望三畝坡地,幾座孤墳”。詩人以冷峻的敘述語言緊湊地刻繪出底層世界的辛酸與殘酷,擊碎現實表層的繁華,映射出一個不無慘痛的生存現實。并且,這是一個不應該被忽略的現實,“幾孔窯洞/如同黑夜里的眼睛,絕望深沉”,詩人于此抓住了一個蒼涼的生活景觀,無聲而有力地擊中了社會的痛處:“希望中,難以拔除病痛的根”。社會病痛的背后是一種無言的生命痛楚,“一片藍天下,不再熟悉的聲音/原來是對面的二舅,隔河的阿姨”。藍天依舊,生命不再,詩人以簡單的對比,在客觀化的堅硬抒情中,呈現出了被喧囂所遮蔽的一個“黑洞”式的存在:慘敗、凄苦的“貧困村”。在另一首詩中,詩人“一遍又一遍,梳理村莊”,察看“血流洗禮的土地,如何滲透”,力圖“讓靈魂/在一場變革中貼近大地內心/在彩虹的印證下,理解雨水/從天空降臨的秘密”。這里不無希望的期盼,不過依然在生活褶皺的打開中,矗立起一幅讓人側目的“村莊”生存圖景。
對現實的關注,最終落實為底層邊緣人的生存聚焦。在詩人們筆下,無助、辛酸、凄苦的邊緣人的生存樣態折射出豐富的底層社會景觀,也包蘊著獨異的生命底蘊和人性色調。琳子的《銀行門前,一個女精神病人》,以近乎冷漠的筆調敘述了一個精神病人的行為舉止,“她站在銀行的門前/前走走,后退退”,“她在不停地說話”,“她不停地用手臂畫圈”,幾個看似簡單的句子有力地傳達出了苦難的生存現實。精神病人作為異樣的生命被排斥在社會的最邊緣,主流社會忽略甚至壓抑了其生命存在,盡管每一個精神病人背后都有著一段慘痛的人生經歷。詩人以精神病人為抒寫對象,是對生活的直接切入,并且以堅硬的冷抒情轉化這慘痛的生存現實:“我上班時她在/下班時還在”,一句冷靜到極點的敘說卻蘊含著無以言說的生命痛楚,在飽滿的詩性張力中,深沉的人性關懷力透紙背。正如詩人在《所有的灰塵都是有來歷的》中所寫:“我反復敲打一件舊毛衣/羊吃草的聲音/剪毛的聲音,落在桌子上。我說/所有的灰塵都是有來歷的”,詩人善于以獨到的生活領悟力和藝術想象力,捕捉瑣碎、蕪雜的生活表象,在不動聲色的刻繪中形成一種意義的充盈,堅硬的抒情中蘊含著繁復的人性色調。
同樣,西水的《啞子》一詩在客觀、凝重的描述中詩化地呈示出一個底層老漢凄楚悲涼的一生。“如同倒玉米籽一樣/他把一生冰涼的時光/一次次地倒進鐵罐里”,“安靜地坐在小鎮的街邊/一生仿佛沒有移動過”,簡樸的語言自然地勾勒出以爆米花為生的老漢的日常生活,一種內在的凄涼得以詩化地凝聚。這靜默凄楚的生命形態最終無以躲避殘酷的宿命:“把自己炒了一輩子/今天早上他剛剛去世”,“沒有煙霧彌漫/沒有炸開花/他把自己/爆成一粒硬硬的啞子”,“冷硬”的抒寫中涌動著深切的生命悲涼。這種直面底層的人性關懷在廖淮光的《經過》中化為一種淡泊寧靜的光輝:“母親坐在檐下,褶皺的臉上挎著老花鏡/在竹篩里,清理去年留存下來的黃豆/偶爾一兩聲咳嗽,扯著溪流里的光斑”,清新自然的語言于不經意間敞開生活的多層褶皺,傾瀉出一縷詩意光亮。寧明的《建筑工人》言說出底層民工的辛酸與無奈,“高高的腳手架上/望不見老家曲曲彎彎的小路/只有伴著鼾聲入睡/才敢像城里人一樣夢想幸福的喬遷”。《我的老師》則是以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捕捉,客觀地描畫出一位默默付出的鄉村教師形象,詩作末尾“村南的墳上已長滿雜草/那塊水泥墓碑,灰頭土臉地刻著老師的名字”,于無聲中傳達出深廣的憐憫情懷和震撼心靈的詩學力量。對冰冷現實的介入與觀照,堅硬抒情詩學策略的運用,使這期詩歌給人一種沉甸甸的厚重之感。或許部分作品過于拘泥于現實,略顯澀重和粗糙,但這種質樸的厚重不僅將一種“新現實”突兀地矗立在人們眼前,而且展現出了一種凝重的詩學風景,有著不言而喻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