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里比較困難,母親每周帶著我和我哥搭公交車到西門,那時那里有個“中央市場”,價格比一般市場便宜。我們一次去買一禮拜的菜,這樣每月省下的錢也頗可觀。
有一次,我哥可能因為學校有事,換成我姐同去。那次,母親拿著袋子去搜尋買菜,讓我和姐姐留下看守菜籃車。
我們一旁有個婦人,應是那年代在市場里出賣力氣、幫人用小拖車運送貨物的人,她長得非常丑,在我們兩個小孩的眼中,可能是真的造成視覺上極大震撼的丑。
或許小孩子的性格里就有那種殘忍的因子,也缺乏足夠的生活經驗,去尊重不熟悉的人和世界。
我記得我姐小聲對我說:“你看那邊那個女的,長得好像河馬。”她這個形容,以漫畫或卡通的簡化線條來看,真是貼切。于是我們倆小孩,捂著嘴,小聲地,嘻嘻哈哈拿這個話題說笑。
其實我不記得我們說了些什么,但我和我姐,絕不是那種刻薄、喜歡羞辱他人的小孩。我們一定以為我們這樣的悄悄話,別人不會聽見。沒想到,那女人突然轉過身,一臉悲憤地對著我姐咆哮:“對,就你長得美,別人都是丑八怪!”
我記得姐姐的臉色變得煞白,我更是害怕,覺得丟臉極了。好像這灰影蒙蒙的市場里的人,全轉過頭看我們。說起來我們都只是小學生啊,但那女人的號叫如此憤怒,如此哀痛,那是我們那個年紀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加在她身上的苦難與悲哀。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是,當我面對自己的孩子時,哪怕他們只是小孩般的調皮或嬉鬧,訕笑著那些丑怪的、惹人厭惡或不安的、他們不認為會和自己生命發(fā)生關聯(lián)的不好看的人,我也會痛斥,不準他們踩到那條線。
那條線是什么?就是“無意義地羞辱他人”。
(摘自《南都周刊》 駱以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