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讀批評家李長之的《魯迅批判》,很有感觸。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書(1935年出版),如今讀來,仍覺得挺深入,挺新鮮。《魯迅批判》的“批判”,并非后來政治上常用的“大批判”那種含義,其意是“評論”“研究”。
李長之“批判”魯迅時,最關注的是魯迅的人格與創作風格的聯系,他把創作看成是作家生命的流露。通常人們將魯迅創作中“力的表現”,歸結為時代、革命的需求,這自然是一方面。李長之從人格與心理氣質上解釋,又將認識深入一步。他認為魯迅性格“內傾”“寧愿孤獨”“不喜群”,也不喜“優美”,體現在其創作的那種冷峻、粗糲的色調上。“內傾”又使他善寫早年印象中的農村,而不太宜于構思都市題材或長篇小說。這些分析,從某一側面,有助于理解魯迅創作的題材與風格。
李長之認為魯迅過于“內傾”和”過度發揮其感情”,結果在某些方面“頗有病態”。他指出,魯迅“太敏銳”,未免“多疑”“脆弱”“善怒”“把事情看得過于壞”“抱有一顆荒涼而枯燥的靈魂”等。
李長之對魯迅的品評,常常從一般評論家不關心的小處著眼,看其人格與生命的各個側面。例如分析《野草》等作品時,就很認真地考察魯迅舊式婚姻的痛苦,以及當他愛上許廣平后的自慚、內疚、傷感等多重心態,力圖深入到魯迅的靈魂及其所折射的藝術世界中去探究。這種評論的特色,不在于證明價值與意義,而在于引導對某種生命狀態的體驗。比起后來許多動不動就拿諸如“時代意義”“主題價值”之類“共性”的框框去套魯迅的評論,李長之的評論還是很有特點的,盡管其中某些結論不一定妥當。
魯迅生前看過李長之的評論,似乎不很滿意,說他有些膽大地“胡說亂罵”。這也許是后來(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評論界不再提李長之的一個原因。但不該忘記魯迅對當時還年輕的評論家的工作,也曾表示支持。在給李長之回信時,魯迅認為,文章如果有錯,但有銳氣,總比“小心翼翼,再三改得穩當了的好”,還給李長之寄去一幀照片,供《魯迅批判》出版時用。 (摘自《燕園困學記》 溫儒敏 著 新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