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院子轉(zhuǎn)角處，相逢一張溫柔慈厚的笑臉。一上午淡淡的失落和輕愁在午后小小的遇見里剎那間煙消云散。笑容的魅力讓人不可小覷。慈厚的笑臉是老同事的，他鬢發(fā)斑白，在這個地方付出了一輩子，依舊是默默做自己的事，無爭無怨，笑意迎人，沒有分別心。

我們同在一個院子，交集并不多，不過是打水吃飯偶然碰上了，招呼一下而已。可是，在那偶然的幾秒鐘里，宛若春風(fēng)拂面，他的謙卑和親切沒有了光陰和距離，更沒有現(xiàn)實里賦予的望而生畏的外在位置，倒像自家的長輩，溫柔慈愛。

我想到一個詞：低眉。字面上它是一種姿態(tài)，甚至常常說的是女子溫柔乖巧的樣子。而我們的文字博大深邃，不可能讓一個詞語的未來窄得只有它本身。所以，低眉更是一種態(tài)度。

人與人的遇見其實早已注定，所有事情的存在和發(fā)生也不是一蹴而就，有果必有因。菩薩總是低眉溫柔，因為懂得生而不易，要給眾生以溫暖力量。我喜歡那些收藏起銳利外殼、善于低眉的人，淡然而平靜，他們撫摸這個世界的憂傷和疼痛，用沉靜的溫柔默默地喚醒人心里愉悅的那個春天。這樣低眉的姿態(tài)于己于人，都是一種幸福和幸運。

小院前面的商業(yè)街上有一家五金雜貨店，守店的是一對中年夫妻，每次路過，雖然不到店里買東西，我也會不由自主地多瞧上幾眼。普通如路邊草木的中年夫妻沒什么特別，可他們靜靜地坐在門口低眉謙和的樣子讓人無端生出親切喜悅的感覺。

中午的時候，他們在門口吃飯，兩個人守著保溫桶里的菜，各自端著飯碗，靜靜地慢慢吃。菜是家常的，白菜豆腐、蘿卜粉條，或者土豆肉絲。看他們不慌不忙低眉吃飯的樣子，我總要感動，這細(xì)小的平凡的溫情脈脈，是人世貞親。

也許，我們很多人的一輩子都是這樣淡而庸常，在一個地方，守著一份日子，默默地努力維持著生計，勤勤懇懇，低眉與光陰糾纏，酸甜苦辣，各種味道輪番來撒歡，卻依然屹立不倒，心平氣和地過著自己的日常。

德富蘆花在《往事雜記》里寫道：日月如梭，在千歲村的頭一年便這般艱苦地匆匆逝去了。而今的生活依舊艱辛，但他深深地領(lǐng)悟到了愉快寓于努力的過程中，生命寓于對希望的追求中，幸福寓于心靈的淡薄中，感謝寓于生活的清貧中。

這就是平常人低眉生活的姿態(tài)了，謙卑而敬畏。敬畏什么呢？敬畏的就是生活本身。殘酷是生活，美好也是生活。像季節(jié)，冬天來了會寒冷刺骨，而春天一到，又會花香彌漫。有了這樣的敬畏和信仰，才會不慌不忙、平心靜氣、溫柔敦厚地看季節(jié)更替。

余秀華說，秋天里，植物都是向下的，人老了，也就情不自禁地彎下身體，生活里的許多事情只教給了人一個道理：謙卑。成熟的谷物都低頭面對大地，成熟的野草同樣如此。我們用一輩子只學(xué)會兩個字：敬重！因為敬，人才有了分量，才會被尊重，因此而重。

曾經(jīng)很喜歡一句話，大意是沉甸甸的稻穗總是低著頭的。植物的低頭謙卑是一種成熟的光輝，對大地的禮贊和敬重。植物如此，何況我們呢？人在塵世的低眉謙卑是對生活的熱愛和慈悲。

我們常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是，到后來，我們還是會向水討教，因為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低眉，不僅是姿態(tài)，還是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