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那年的何醫生

不管你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安放自己的身心，你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和感激？為自私的我給你造成的傷害，為即使在被那樣誤解的時候，你依然用善良的沉默保護了那年那個膽怯無知的少女。

爸爸有一段時間持續發低燒，頭暈，脖子右側還長了一大塊硬硬的東西。我和媽媽陪他去醫院檢查，第一次見到何醫生。

據說何醫生是剛剛畢業沒多久的高才生。媽媽皺起了眉頭，悄聲對爸爸說：“呀，我們真不走運，怎么碰上了個年輕沒經驗的醫生?！焙吾t生顯然聽見了這句話，尷尬地望了望我們。

爸爸開始住院觀察?？墒菑牡谌扉_始，媽媽就開始念叨：“怎么還沒有結果啊，這么不明不白住下去不是糟蹋錢嗎？”而何醫生，每天也只是例行來查查房，聽到媽媽的抱怨也不說什么，還是微笑著。

終于，媽媽怒氣沖沖地拉著我去找他：“看來我是要找你們領導要求換主治醫生了?！贝藭r，房間里一片寂靜。

何醫生只是冷靜地說：“我們科的大夫這幾天會診了好幾次，張醫生他們堅持說你爸爸是癌癥，但我認為只是淋巴結核。在沒有切片化驗的情況下，它們是很難區分的。”

我開始上網查詢。網上說，淋巴癌容易被誤診，且確診極為困難，而一旦確定是惡性，切除也沒有用，只能及時采取化療。而且，晚期病人的壽命不超過半年。

好在幾天以后，爸爸終于確診為淋巴結核，并不是什么癌，只要做個小手術切除腫塊就可以了。得知消息后，我和爸爸媽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做手術的頭天晚上，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媽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出去，我不知為什么，媽媽說：“我怎么都給忙忘了，要給醫生送紅包呀……”我邊看電視邊不屑地說：“怎么會有這種道理，再說了，何醫生也不像那種人……”媽媽瞪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現在都興這個……再說之前……哎，只能希望何醫生不要記仇了……”

一個小時后，渾身濕透的她回來了，一進門就喜氣洋洋地說：“何醫生收下了……我說一定要送吧？”我有點悻悻然：“他居然收了?！眿寢尩故菢烦闪艘欢浠ǎ骸翱刹唬窟@下好了，你爸的手術沒問題了……”我想起何醫生那干凈的眼睛，靦腆的神情，還有簇新的白大褂，心里竟然掠過隱隱的失望和沮喪。

但兩個月以后，毫無征兆地，爸爸又開始發燒，手術前的所有癥狀再一次出現，而且似乎更加嚴重。到醫院檢查，說亟須再一次的手術。情況如此急轉直下，媽媽所理解的原因很簡單：何醫生沒有給爸爸做好手術。于是大受打擊的她逢人就說：“這個醫生缺德啊……”“收了紅包還不肯好好給人做手術……”來來往往的人們像看耍猴一樣看著越說越起勁兒的她和在一旁呆若木雞的我，然后議論紛紛。整個醫院像一口沸騰了的鍋。

其實后來據其他醫生說，爸爸這種病，本來就是容易反復發作的，手術做得再好也一樣。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何醫生始終沒有出來解釋過。

在媽媽的堅持下，爸爸轉去了省城的大醫院，成功地做了第二次手術。在這之后不久，我們在街上又遇見了何醫生。狹路相逢，媽媽微微駐足，我一陣緊張，以為她又要上去給何醫生難堪，但她躊躇了一會兒，最后只當作沒看見，扶著爸爸重重地與他擦肩而過，同時用一種極為輕蔑的聲音“哼”了一聲。

何醫生站在喧囂的街頭，滿臉通紅，一縷頭發被汗黏在額角。他想要開口，但最終只是咬緊了嘴唇，像一條被暴曬的軟弱的魚。我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跟著媽媽走遠。忍不住回頭時，他犀利的目光箭一樣向我射來，可我迅速地低下頭，躲開他投來的目光。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何醫生。據說，他離開了縣城。

從此，我不太喜歡說話，我把許多事情都藏在心里，因為在我心里有個不愿提起的秘密。那是在縣醫院做完手術的當天，何醫生脫下白大褂，拍拍我說：“小姑娘，我們出去走走，跟你說點事。”我們繞著住院大樓后面的醫院，一圈一圈地走，他的側影那么好看，鼻梁挺挺的，下巴微微揚起。

然后他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將那個鼓鼓的紅包塞進了我手里，他說：“姑娘，這錢交給你媽，我還給她，她不會要的?！蔽艺f：“你不收，她會不安心的呀。”他溫和地笑了：“手術做得很成功，但絕對不是因為這個紅包。”我永遠記得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龐一片光明，一片坦蕩。

可是，這些錢最后沒有回到媽媽手里，我用它換來了一件班花身上穿的白底碎花的緞面連衣裙、一支睫毛膏和一管粉紅色口紅。在16歲那年里，這些是我最渴望的東西。

我大學畢業以后，也將成為一名醫生。那么親愛的何醫生，現在的你呢？不管你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安放自己的身心，你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和感激？為自私的我給你造成的傷害，為即使在被那樣誤解的時候，你依然用善良的沉默保護了那年那個膽怯無知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