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于贛南,自兒時起就屢盼雪而不得,所經歷過的像模像樣的雪不到10場。奇怪的是,每當冬季的寒風掠過天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雪。那些沉睡于心湖的關于雪的往事,總是如同春天里破土而出的麥芽,倏地醒來。
記憶中的第一場雪,大約發生在五六歲的時候。一早睜眼,被一大片的白給震住,從此獲得啟蒙,知曉世界上還有一種叫作雪的物質,它晶瑩、潔白,有著鋪天蓋地的氣勢。每天都外出勞作的母親,終于妥妥地陪我待在家中。她提了桶,就在家門前的禾坪上,將那么白那么厚的雪一勺一勺地鏟進桶里。幾個來回,就把家里的大水缸裝得滿滿的。然后,母親搬了兩張小凳子,與我并排坐在水缸前,一手摟著我,一手拿勺子堆雪人。我驚奇地看著那缸雪漸漸變出一個大肚子和一個小腦袋。母親切了一截胡蘿卜,雪人便有了一個紅鼻子,又找來兩粒黑豆,眼睛便有了滴溜溜望著我的感覺。
兒時的我,沒有童書,亦不知道電視為何物,那個胖乎乎的雪人,是我記憶里唯一的童話。
念小學時,有一年與哥哥一道去外婆家過寒假。外婆與三舅住,我們便也住在三舅家。那年冬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我與表弟妹們興奮得像一只只瘋狂的兔子,四處蹦來跳去。
我們跑到山坡上,撈起一把一把的雪團成一團,使勁地往對方身上砸去,把全身滾得濕漉漉的。后來又跑到矮一些的豬舍下面,跳起來夠長長的冰凌,掰一根下來,便放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咬。臉蛋、嘴巴、手背全凍得像涂了胭脂一樣紅。三舅母急得直跺腳,跑出來追我們回去烤火。可是她把嗓子都喊啞了,我們也沒有聽她的。
后來,等我們狼狽歸家,三舅母嘴里雖然責罵,卻仍舊耐心地一個一個捉了我們換衣服換鞋襪,還把我們的手塞進火籠中焐暖。不曾想沒過幾年,她便因病英年早逝。那個下雪的冬天,成了她留下的最后的暖。每每憶及,仍禁不住淚眼婆娑。
時光匆匆,翻閱開定格在生命中的第三場雪,那時我已是初中住校生了。
下雪的前一天,天氣奇冷。第二天上午停課,我一個人踩著雪走路回家。不用說,到家后鞋子早已濕透。一進家門,嗅到廚房柴火的香味,進去,見奶奶端坐其間,灶邊閃動著金黃的火苗,我忽然溢出淚來。奶奶一邊心疼地說著溫柔的話,一邊打了熱水給我泡腳,切新鮮的蘿卜塊焐熱了給我敷在腳跟的凍瘡上,熱熱的、癢癢的。今日,奶奶早已不在,但她慈祥的笑臉卻依然清晰如昨。
其時,我剛剛調到城區一所小學,是一年級84個孩子的班主任。
清晨看到雪,第一感覺是務必早早地趕赴學校,安頓好孩子們。那一天,來校的孩子極少,學校通知停課,孩子們讓家長接回家。然后是全體教師開會,我突然犯愁,從慶同樓至綜合樓要經過一個寬闊的操場,必須踩著厚厚的雪過去,而我的靴子卻不防水。同年級的一個老師穿了一雙高筒的雨靴,她毫不猶豫地對我說:“我來背你過去吧。”
事實上,我們平日并無多少交集,而且,她個子不算高大。我趴在她的背上,心中百感交集。將我放下時,我見她大口地喘著氣。開完會,她又直接過來蹲在我面前,把我背回車棚。我知道,此時“謝謝”兩個字有多么單薄,可是我能給出的又只能是這兩個字。她的并不寬厚的脊背,成為那個冬天里最溫暖的記憶。
此去經年,雪落無聲。唯余一團又一團的暖,住在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