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我對于日本的初印象,大抵是來源于這三個造夢的漫畫家:《哆啦A夢》之父藤子不二雄、《名偵探柯南》作者青山剛昌、還有不老童話的敘述者宮崎駿。之前幾次赴日,都是為了遇見童年最美好的他們,站在相同的場景里,仿佛有一道二次元的日光透過了我的身體,哪怕前夜再黑暗再艱難,都能讓我勇敢地前行。
京都是一場意外,如果說那三位大師是光,那么紫式部也好川端康成也好,他們所展現給我的京都好像是一曲浪人吹奏的歌,清透的音符時時提醒我腳下的艱難。
提到京都,很多人的第一反應便是舊唐時風,其實這并不確切,舊唐風的京都還叫平安京??上У氖?,平安京并未如它名字那般平安,而是充滿了貴族腐朽和怪力亂神的味道,最終平安京還是在崩塌的王朝和亂世中付之一炬?,F在留存的京都,是幕府末期重建的,戰后的修修補補讓它既帶著撲面的和風,又帶著工業革命的機械之美。
京都站本身,便是一幢巨大的藝術品,柯南就把京都站作為它劇場版的背景,鋼鐵框架鏤空結構幾何形狀沒有一處多余的線條,力求用最直接的線條勾勒出建筑物的美,同樣的審美出現在了另一個以建筑出身的服裝設計師三宅一生身上。三宅一生最出名的代表作便是蘋果創始人喬布斯的那身黑毛衣,less is more。我坐在京都站的休憩處,看著來來往往神色匆匆的行人,看著努力推銷暗地喘口氣的打工者,看著不厭其煩清理物資的清道夫,每個人的生活都自成一派,和別人互不相交,每個人在京都站里都演繹著自己的故事,那一刻我理解了設計師的用心。
離開京都站我來到了六條的家,六條是一個工程師,退休之后親手設計并裝修了自己的房子,每到假期便把它出租出去。我在六條家附近逛逛,沒用多久便徹底融入到了京都的巷陌中,小小的道路,規矩地擺放一側的車輛,還有每家每戶前精心打理過的花草。一叢小小的薔薇從柵欄里伸了出來,我俯下身,摸了摸它的花瓣,它的花盆是用廢棄的樹枝圍成的,枯槁的尸體里卻誕生了如此美麗的花。枯山水,我默默地想到了在書上看到的這個詞,源于日本園林的一種表達形式。風干的枯枝敗葉明明應該帶著蕭索和寂寥,卻在日本園林師的手中平白多了一份物是人非繁花落盡的感嘆。
我想京都并不完全是悲傷的,川端康成也好,紫式部也好,都在京里做過最紛繁復雜的夢。川端康成的夢里有著包容一切的藝妓,彈起三味線,吟唱著千年的歌謠,這歌謠穿越時間,叩響了《源氏物語》的終章。
經過一條小路,我意外發現了紫式部的墳塋,這位千年前的才女,出身清貴,以細膩的筆觸記錄了平安時代最為腐朽卻燦爛的花朵?;厥走b望二條城,這些曾經居住于華麗宮殿的貴族大名們,卻終日惶惶不安,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旁人的行刺和暗算。房間周圍的地面上都鋪滿了砂石,如此一來哪怕是最微小的響動都能被察覺,甚至二條城的主人還設計出了鸝鳴路。這條通往他主臥的道路一踩上去便會發出黃鸝般的叫聲,這并非為了雅興,而是防止刺殺。聽著地面輕快的鳴叫,我莫名地顫抖了一下,日光透過窗棱照在了主位上,那位坐在中央受眾人叩拜的家主,是否誠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善始善終了呢?還是同烈火中的金閣寺一樣無法避免地迎來家族衰敗的命運。
離開二條城,我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閑逛,晚餐時分隨便在路邊的小餐廳里點了一份蓋澆飯。黃昏尚未退去,和善的店老板熱情地向我介紹鴨川的風景,生怕初來乍到的我不認識路,還在小票的后面詳細地畫了一份地圖。實在無法辜負他的熱情,我便徒步到了鴨川。
這是一條貫穿京都的河流,之所以叫鴨川,是因為河面上無時無刻不有野鴨經過,悠然自得。鴨川的水面很淺,清澈見底,河床起起伏伏,有時候形成一個小小的瀑布,水鳥會時不時地在小瀑布的邊緣啄食。黃昏的鴨川仿佛盛滿了無數的碎玻璃,隨著夕陽的落下,從金黃變成了暗紅,直到河岸兩邊亮起了燈,燈光一點一點落在鴨川水中,微風拂面,無緣無故生起了溫柔。這一縷溫柔,仿佛是從花見小路飄散而出,像一段最為華美的西陣織絲綢,將我包裹在它的懷里。
站在河岸的高臺上遠眺,京都,不如大阪的喧鬧、東京的繁華,它的夜就如它的花一般收斂溫和,唯恐驚到了夜歸人。我沿著小路又回到衹園,這個匯聚著日本國粹的地方,臺上剛好在表演狂言,我默默地看著,戴著面具舞著唐刀的舞者出場了,音樂陡然變得急促而熱烈,我忽然想起中國北齊的蘭陵王。這位美麗到需要戴面具作戰的王,在北齊書中留下了邙山大捷便悄然逝去,包括武士為他所歌的蘭陵王入陣曲也失傳于亂世,卻意外地被東瀛歌者所保留,一直流傳到現在。我輕笑一聲,日本是如此癡迷短暫而美麗的生命,蘭陵王如此,紫式部筆下集萬千寵愛的桐壺更亦如此,即便是完美如紫姬也沒能和光源氏相愛到白頭。
我想,可能再也沒有比日本更能描繪和眷戀死亡之美的地方了。不是秋葉的靜美,而是短暫熱烈的綻放,如剎那的花火,如七日的櫻花,愈是短暫愈是燦爛。哪怕朝生暮死,都能在日出日落之中體會到千年美夢的壯烈。
可我依然不喜歡這份哀傷的華美,短暫易逝,再美麗再夢幻,也意味著不幸,這份不幸的源頭是斷絕了任何關于未來的可能。美并非在注視中凋零,也可能活成一座豐碑,如西安的兵馬俑,如北境的長城,歷經千年依舊巋然不動。秦始皇已死,唐太宗已逝,他們在歷史里留下的并不全是悲傷,更有霍去病的萬里沙場,有芙蓉園里的西突厥來朝,身陷囹圄卻從未放棄對河山的眷戀,巨龍擱淺卻從未忘記君臨天下的夙愿。因為這份執著,所以從未謳歌過美麗的死亡,只贊頌過崇高的犧牲。
京都,是日本的古都,宛如一場舊夢,讓我經歷晝夜更替生死輪回。輾轉之后,回望同樣千年風霜的古都西安,頓時有了一種無來由的興奮:千年一夢,幻夜京都。浴火涅槃,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