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頭是個朋友,但不是酒友。他是博物館下屬的石刻館的負責人,平時還搗鼓點兒宋瓷瓦片什么的,非常正規地出版了磚頭般厚重的精裝本《宋瓷官窯探究》,可見在這一行上,他還是搞了幾個錢的。拉屎撒尿,各有渠道,上天讓你出生,總會給你一把谷子讓你活命。
可好酒的不進茶館,不喝酒的石頭就把他們博物館的老閆介紹給我,以便在街頭小館閑坐的時候,有個人陪我喝酒,不至于太沉悶。
老閆當時也就四十五六歲,雖然做著副館長,卻一點架子沒有。大夏天的,老閆坐在博物館隔壁的馬師羊羔肉館簡陋的桌子前,解開襯衫的扣子,露出貼身的、破了兩個小洞的背心,直嚷著熱。
這種街邊小店,品種單一,只有手抓羊羔肉,連佐酒過口的五香花生米都不會有。老閆不見外,不隔膜,熱氣騰騰的羊羔肉一大盤子端上來,直接上手,燙得嘴里吸溜吸溜的直哆嗦,手里不停,將幾塊羊羔肉悉數撕開,搖著雙手招涼風,說:“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吃,趁熱吃!”就這樣,一大口肉,一片洋蔥頭,吃得三個人滿頭滿臉的熱汗,兩手、滿嘴都油膩濕滑。
然后喝酒。
老閆是用碗來喝的,當然也不是多么大的碗,還沒到梁山好漢那樣豪邁的地步,就用沖八寶蓋碗茶的碗。老閆將碗倒滿,伸長脖子張鼻子附上去深吸一氣,端起來一仰脖,點滴不灑,碗空了,贊嘆一聲:“好酒!”然后才轉過臉來對我說:“作家,你隨意。”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四十五”。
李白斗酒詩百篇,那只是個傳說,但怎么著,也不能給寫作者這個群體丟臉哪,我也是仰脖子一碗。
老閆歡喜地用油手拍我的大腿:“痛快!你這個兄弟我認了,以后喝酒,再誰沒有都行,沒有你,不中!石頭,你記好,以后就找李作家喝酒。”
哦,老閆是個河南人。
自那以后,從夏到秋,從秋到冬,隔三岔五,我就要和老閆驢飲一回,拍拍打打,說說笑笑。賭博越耍越薄,酒是越喝越厚。這種酒肉朋友,原本如此。
春節后上班,我打電話老閆不接,聯系石頭讓他約老閆喝一場。石頭說:“喝什么呀,老閆喝得犯了心臟病,連年都沒過成,去西安‘搭橋’去了。”
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喝酒如果有誰出了問題,在場的人都有連帶責任。老閆心臟搭橋手術回來后,我們到他家里去探望,對著老閆瘦小愁苦的老婆說:“以后再也不約老閆喝酒了,如果出了什么問題,給老嫂子這里交代不下去。”
沒想到老閆的老婆端過來一杯茶,說:“你們不約老閆,老閆約你們啊!”
老閆哈哈大笑:“誰了解我?老婆。老婆一輩子沒工作,全靠我養活。但是她大權在握,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唯獨喝酒,給我自由。”
果然,好容易挨過去三個月,老閆喊叫著喝酒。一上桌,我們還沒有說一句勸酒的話,老閆掏出幾張紙,一人一份,拍到我們手里:“你們看看,這是生死狀。上面都寫清楚了,喝酒是我自愿的,就是喝死,也與在場的兄弟們無關。兒子、老婆都簽了字的。”
我慍怒地說:“閆老兄,你這是何苦?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老婆、孩子們好好活著呀!”
老閆倒滿酒,依然是一碗,說:“兄弟,你是不是不高興?”
我承認:“是不高興,而且是相當地不高興。”
老閆放下酒碗,臉色鄭重地說:“兄弟,你跟我一樣,是個直人,也是個豪爽的人。這么跟你說吧,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愛好、各自的命運。有人愛權,為了升官,把自己的老婆奉獻出去他都干;有人愛錢,明知道遲早會進監獄,還是要把手指頭往磨眼里面塞。我就好這一口酒,生在這個字上了,你不讓我喝酒,就是成心不讓我快樂,生無所樂,死則何懼?老婆雖然是個家庭婦女,但對這個道理想得特別明白。兒子都上大學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可能照應得了他一輩子。所以你看我,盡管穿的衣服普通平常,也不嫖風浪蕩,更不偷不搶,用自己的工資喝兩口小酒,這是最大的快樂。我常說:‘寧叫襪子脫了底,也別端個空酒杯。古今圣賢今何在,唯有飲者留其名。’我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也還是有責任、有擔當,但命運……”老閆直接將酒灌了下去:“我抗爭過了,也妥協過了,所以做了搭橋手術,也靜養了三個多月,我現在還想抗一抗。你如果還有啥想法兒,今天喝過,咱們的兄弟關系也就到此為止,中不中?”
我勉強地端起了酒碗。
我們此后再沒有聯系過。
秋風漸起、黃葉滿地的時候,石頭打電話給我說:“老閆走了,今天下葬,我們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我們也沒有準備什么喪儀,就提了兩瓶珍藏多年的茅臺。其實很快,老閆就到了七尺二寸深的黃土里,再也看不到了。眾人走散,我和石頭留下來,將一瓶酒打開,繞著老閆的墳堆倒了一圈,然后坐在墓碑前,打開另一瓶,你一口,我一口,輪換著喝,直到喝干。第一次喝酒的石頭,竟然沒醉。
兩個空酒瓶,端直地立在了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