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師姓查,中師生,是我剛剛上講臺時學校安排的指導老師,那時候時興“傳幫帶”。因為他姓查,有人就曾問他是否和寫《射雕英雄傳》的金庸是一個宗族,問的語氣似乎有點兒調侃。他未置可否,但又有一個讓人捉摸不透將信將疑的微笑。
跟著他聽課是我的一個任務,那天坐在后面聽他上課,他帶有我們這個小城口音的普通話在教室里回蕩,講到眉飛色舞處,他想引用一句詩,應該是唐詩,但突然卡殼了。他撓著腦袋,眼睛看著天花板,嘴里還似乎在吸著氣,片刻之后,他接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于想出來,但上下聯的次序說反了。我坐在下面,極力忍住笑,但學生們看著他那模樣沒有笑的意思,估計見習慣了。
上完課走出教室,他說:“不好意思,那句詩突然想不起來了!”
我說:“正常啊,總有一時想不起來的時候。不過上下聯好像說反了,但我也拿不準。”
“是嗎?!”他停下了腳步,手里剛剛拿出的一支煙,也沒有點。
“我也記不太清楚了,要不去查查書?”我說得很委婉。
“那是要查查,誤人子弟不好。”他急急地走進辦公室,翻出一本書,然后跑回教室里。后來有學生對我說,查老師馬上去更正了,還向學生道了歉。
過去的考試卷之類的資料都是老師用鋼板自己刻,然后去油印。查老師就常常刻鋼板,因為要用力較重,食指和中指的中間就凹陷進去,像一個槽。有時會刻錯,他就用煙頭在蠟紙上輕輕燙一下,然后拎起來用嘴一吹,印出來的材料非常美觀。
他點煙之前,有個習慣,把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在左手拇指甲上不停地蹾,煙緊實了才點著,沒有煙絲的煙頭薄紙就發出暗紅的光。
曾經聽同事說他有一個機會到局里,寫寫宣傳稿之類的,說不定以后還能弄個一官半職的,可他就是不去,同事就說,真的很傻。我也覺得有點兒傻,但不敢問他是什么原因。
那年開學不久,我突然發現他抽煙好像低了個檔次,便問為何。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用染了點紅色的手指夾著煙,那是用了蘸水筆的緣故。他說:“學期初,根據學校安排幫助班主任做學生報名工作,我負責收費(那時是收現金的),可到學校財務室去上交的時候,卻少了10元錢。老婆知道了,不高興了,我自己也只好自覺點兒了。”
那天,見他從校長室出來,據同事說,他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他找校長,說不要這些個榮譽。可校長不同意,反而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他這種精神。他很不好意思,對我說:“他們都搞錯了,有愧有愧!”一邊說著,一邊在左手拇指甲上不停地蹾著香煙。我不知道他說的“搞錯了”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有愧”指的什么。
日子晃晃悠悠,但也過得很快,查老師退休了。他又找到了一件活兒干,那就是種菜。
菜地就在住戶大院邊十幾米遠的地方,原先是個小土坡,他一鋤頭一鋤頭地把它開墾成了菜地,種了些白菜豆角之類的菜。他經常會送菜給住戶們,其實他種的菜幾乎都讓大院里住戶們分了。有人說確實比菜市場買的菜好吃多了。他一聽,很自豪地說:“那當然,自己種的,沒有放化肥的。”但依然有人說菜地散發出的氣味比較難聞,有小寶寶的住戶說菜地招蚊子。他應該是聽到了一些議論的,很奇怪的是,其他的事情他基本會聽住戶的意見,可種菜這事,他卻依然堅持。
那塊菜地終究還是沒有了,是環境整治活動中,有關部門用鏟車把菜地平了,然后鋪上了綠油油的草坪。平菜地的時候我不在,不知道當時他是怎樣的狀況。不過有一次我們在院子門口閑聊,偶爾提起了菜地,他看著那塊草坪,說:“確實干凈漂亮了。”我說:“你種的菜真的很好吃。”他笑了一下,咂巴著嘴唇,似乎在回味自己種的那些菜,又像是咂摸過去生活甜酸苦辣的滋味……
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聊起了職業,他有點兒感慨地說:“其實,我喜歡年輕的感覺,我們的年齡一天天變老,學生雖然一茬茬的,但永遠年輕。一看到他們,我都覺得自己年輕。所以,我舍不得離開教學崗位。哎,你說,我這是不是欺騙組織啊?”
我說:“沒有啊,你對學生和工作很負責,你得到的那些榮譽是實至名歸啊!”
“真的?”他笑了,有點兒羞澀調皮,孩子般的笑。
顯得年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