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到葡萄成熟時,收獲的季節(jié)。
高玉蘭斜挎一個女式黑包,坐在自家葡萄地頭的竹椅上,面前放著一張折疊小桌,桌上放一套精致的花瓷茶具。秋風(fēng)涼爽地吹,手中的芭蕉扇明顯是個多余的配飾,卻不停地?fù)u晃。她懶洋洋地品茶,不時望望蔥郁的葡萄地,獨享著一份安靜與喜悅。
近七十的人了,還要守著種了一輩子的地。兒女們臉上掛不住,都是在省城有頭有臉的人,勸過,求過,操心受累一畝地能掙幾個錢?高玉蘭硬邦邦的話頂過去:“不是錢的事。我就守在老家,熬到人死。”
兒女們拉不直高玉蘭心里的一根筋,只得由著她的性子。
村里人種葡萄,高玉蘭也把自家的三畝地種上葡萄。別人種地是自家勞作忙碌,高玉蘭是雇村里那些閑置老人來干。一年下來,掙錢不掙錢的無所謂,辛苦一輩子,似乎她要當(dāng)幾年甩手掌柜,體驗一下管人的感覺。
正午時分,干活兒的人紛紛走出來,圍在高玉蘭周圍,唯獨朱大林還沒出來。活兒不重,就是把葡萄串上的紙袋一個一個去掉,曬兩天太陽,再剪掉運到地頭裝筐,就可以批發(fā)給商販了。
朱大林有嚴(yán)重的腰傷,干活兒趕不上趟兒。
事先說好的,中午12點前,干完一壟70塊錢,當(dāng)場兌現(xiàn)。高玉蘭哧啦一聲拉開包,逐一發(fā)放,老人們臉上掛滿笑意。
朱大林出來了,看了高玉蘭一眼。高玉蘭脆聲丟一句:“時間過了,你一壟沒干完,算白忙活了。”
眾人想做個順?biāo)饲椋抗庀嗷σ曇谎郏瑓s又把話咽了回去。
高玉蘭和老人們起身離去。朱大林落魄地站在那里,神情沮喪,有幾分可憐。
下午照常接著干,朱大林也按時來了。
收工時別人領(lǐng)錢,朱大林仍沒干完。有人求情:“也不容易,老伴兒死得早,女兒遠(yuǎn)嫁他鄉(xiāng),他一個人終日病懨懨的,等著用錢買藥呢。他也只能在你這兒掙點兒錢,老親舊眷的,你也不差這點兒錢,別跟他計較了。”
高玉蘭哼了一聲:“啥事都有個規(guī)矩,他愿干不干。”
眾人對高玉蘭的冷酷無情,似乎也沒多大怨氣,搖搖頭嘀咕著走了。
朱大林像一只落敗的雞,喘著粗氣,眼里裹著羞慚懊惱的殘光:“你這是讓我早點兒死啊!”
恍若聽到高玉蘭的回話:“我讓你生不如死,報應(yīng)。”
接下來幾天,是采剪葡萄。朱大林總是干不完規(guī)定的活兒,依然拿不到錢,可他偏偏每天還要去。
高玉蘭幾天沒睡好,別人干活兒的時候,她躺在地頭的吊床上,恍惚入夢了——
天色幽暗。高玉蘭把一個男子拉進(jìn)村頭的蘆葦?shù)乩铩?/p>
“不能再斗了,我爹的腿已經(jīng)斷了,身上沒有多少好肉了,血水都化膿了。”
“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對罪惡累累的壞人不能心慈手軟。”
“我爹是在1949年前半月接任的保長,沒多大罪惡。再斗下去,我爹就沒命了。你是武裝營長,只有你能救他,我求你了。”
“革命斗爭不是隨便說說的。”
“只要你放過我爹,要啥我都給你。”
男子冷墻般的身子轉(zhuǎn)過來,望她片刻,咽下幾口唾液:“我想要你。”
“我給。”
“現(xiàn)在就想要。”
“現(xiàn)在就給。”
事后,男人保證,以后少斗不打。
那年高玉蘭不到20歲,紅得發(fā)紫的朱大林25歲。
高玉蘭回家給爹清洗身上的傷口,心里在流血。那段日子,高玉蘭除了出工,還要侍奉遍體鱗傷的爹,晚上,時常還要聽從朱大林貓叫似的召喚。她一天天地忍,有時會擔(dān)心自己忍不下去。
沒有挨過多少日子,高玉蘭她爹又常被拉出去批斗,舊傷未愈再添新痕。
星明月暗的蘆葦?shù)乩铮哂裉m怨聲說:“你為啥說話不算數(shù)?”
“我擋不住革命的滾滾洪流。”
“我算白搭上自己了?”
“我想起一個唯一能救你爹的辦法。”
“啥?”
“你嫁給二林。”
高玉蘭渾身驚顫:“嫁給你憨傻的弟弟?你忍心做得出?”
“只有這樣聯(lián)姻,才能護(hù)住你爹。再說不是有我嗎?天天能侍奉你。”
高玉蘭哭腫了眼睛,把屈辱和仇恨吞進(jìn)肚里,出嫁了。后來,她生下一雙兒女,村里人明白,那是朱大林耕耘的結(jié)果。
高玉蘭導(dǎo)演了一場好戲。
那是個夏天的中午,高玉蘭一個人躺在堂屋里歇涼,朱大林進(jìn)門就壓在她身上。突然二林從門后躥出來,掄起了手中的木棍,重重地夯下去。朱大林的腰骨發(fā)出斷裂的聲響。
朱大林再也不能去找高玉蘭了。
爹的傷始終沒好,沒熬幾年就去尋早死的娘了。二林因患食道癌,也早早地走了。高玉蘭泥一把淚一把硬是把一雙兒女拉扯大,直到高考那年,接到孩子們的錄取通知書,她才大哭了一場。
似乎聽到了爹的呻吟聲,高玉蘭驚醒了。
賣完最后一批葡萄,結(jié)算了所有工錢,干活兒的老人們想起朱大林,再次求情。高玉蘭悶聲不語,沉思片刻,從包里掏出一疊紙幣狠狠地摔在朱大林身上:“看在老人們的面上,給你。買藥去吧!”
高玉蘭扭頭的一瞬,老人們看見她眼里盈滿淚水。
朱大林沒熬多久,抑郁而終。
初冬,高玉蘭感到莫名的失落,終日心里空空蕩蕩的,日子再也沒有滋味,就把葡萄園承包給別人,奔省城兒女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