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久不見的曲花花,在這個夜晚進了門。她帶來了一位陰陽先生,操一口濃重的山東方言。
陰陽先生沒有想象中的老,也沒有白胡子,但他有著作為一個稱職的陰陽先生所應有的警覺。
王桂花在深夜11點為他們下廚,專心去炮制兩根春筍以及一塊三文魚。陰陽先生則像是一只機警的警犬,在幾個房間之間竄來竄去。他拿著羅盤,時而停下來,閉著眼睛沉思默想;時而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或者迷惑地搖搖頭。而曲花花站在那里,不時低聲問幾句,不時沖著廚房喊:“桂花!你就不能出來聽聽嗎?”
抽油煙機的“嗡嗡”聲里,他們的聲音在深夜里不甚明晰。王桂花什么都沒聽清,雪菜春筍與三文魚就擺上了桌子。
為陰陽先生倒一杯泡了七年的人參酒,王桂花與曲花花則開了兩罐藍帶。人參酒金黃燦爛,啤酒泛起潔白的泡沫。他們終于在午夜時分坐下來。
先生瞇起眼睛,望向客廳方向,那里蹲踞著一個巨大的仙人球,一進家門迎面就能看到的地方。它的學名叫巨鷲玉,長刺排列如陣,似刀似戟。
先生問道:“為什么把它擺在這里?”
“哦,我覺得擺在這里挺好看的,其實原想擺在那邊對應的位置,可是沒有,是因為聽人說那里是財位不應該……”
“那里雖不是你所說的財位,但這兩個位置都是不應該的。這個房間里,這兩個位置對于你都是至關重要的。我想問你的是,它放在那里,你舒服嗎?”
王桂花啜一口啤酒,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細小,像被竹篾輕輕劃出的一道小裂縫,但射出精光。他也看著王桂花,沒有一點兒放松的意思。
王桂花垂下眼睛老老實實回答:“很不舒服。”
“為什么不舒服?”
“因為看著它,我很痛苦,感覺它在扎著我。”
先生的聲音忽然尖銳起來:“它那么令你扎心,你為什么還要擺著它?還要擺在你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王桂花定定地望他一會兒:“因為我喜歡,很喜歡它。搬它回家的時候,甚至被它扎破了我的腿,腫了好幾天。可是我就是喜歡它。”
先生與曲花花交換一下眼神,曲花花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扔了它?”
先生重重點頭。
王桂花大喊道:“不!如果這里不行,幫我再找個位置,我那么喜歡它!”
先生長嘆一口氣,閉上眼睛,半晌后睜開:“真的不扔?”
“不!”
“那就放那里吧!”他指著大球斜對的墻角。
王桂花如遇大赦:“好,只要不扔,怎樣都行。”
先生一仰頭喝下半杯烈酒,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它扎著你,讓你痛苦。但你在它身上得到安全感。你抱著它,防備一切你認為的不安全因素。為什么這么矛盾?”
王桂花默默地倒上一杯酒:“先生,干了吧……”
三只杯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與此同時,剛剛陰陽先生到處竄的時候沒關緊的后門,“呼”的一下開了,就像敞開一個大大的黑洞。夜風從黑洞里奔瀉而出,一路灌進來,吹著那一排真真假假的植物,一大株火紅的木棉,一簇暗紅色的小果子,還有那枚巨大的刺球。
先生手一揮:“不見葉子的紅花!紅果!特別是這個球!通通搬走!”
王桂花望著他,有些眼巴巴地:“別的無所謂,反正我也看夠了。可是那個球……說實話,朋友們也讓我把它搬走,他們也感覺不舒服。可是……我喜歡。怎么辦呢?”
…………
“那你告訴我,你累不累?”
王桂花點點頭,又搖頭。
先生垂下頭,很累的樣子:“我困了,你們聊。”轉身進到為他準備的客房,關上了門。
王桂花起身關上被夜風鼓開的后門,隨手打開了窗子。窗外黑洞洞的,春寒料峭,屋子里也灌滿了涼意。
曲花花披上一件衣服,倒滿一杯酒舉起來:“既然你痛苦,為什么不扔了它呢!”
王桂花聽出來,她說的并不是疑問句,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去回答。
她舉起手中的空杯子,對著燈光照了照,水晶的杯子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看向曲花花:“你呢?”
曲花花呆愣片刻,狠狠啟開一瓶酒:“我們繼續說這個球吧!”
于是,她們繼續望著那枚巨大的球,說著,說著……她們的竊竊私語在空曠安靜的夜里飛不高,也落不下去,就那么在半空里浮浮沉沉。
天就亮了。
她們在晨光熹微中和衣睡倒。
等到王桂花睜開眼睛時,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照進來,曲花花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
走到客廳,站在大球的旁邊,王桂花嘗試挪動一下巨大的花盆,紋絲未動,太沉了。可是……
可是,王桂花突然發現,這個大球變了樣子!
從上面看去,它的芯深深凹陷進去,像一個深坑。每根刺生長出來的地方,記得從前是泛白的絨毛,已經變成深深的霉黑色。現在的大球,讓人覺得它表面雖然還是翠綠的,張牙舞爪的樣子,里面已經空了。
果然,捏住兩根堅硬的長刺,左右晃動,然后只一下,就拔了出來。這與王桂花預想的要費很大力氣有極大的出入,它那么輕,所以她差點兒摔倒。
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已經死了,只剩一個表面尚且翠綠的空球。
王桂花睜大眼睛,真是奇怪啊!不過,可以把它做成標本,鑲到一進門就能看到的那面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