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學校后面是一座山坡,上面種滿了桐花樹,每年夏天快要來臨的時候,桐花就涌上枝頭,舒展著柔軟的白。
那年,我初三,在二模后,因為成績較好被調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每天早晨9點,陽光總是適時地透過樹葉灑下來,給課桌留下一片斑駁。更多的時候,我喜歡透過葉隙看著天空,看白云被分成很多小塊,化成無數只蝴蝶。
我的同桌是一個胖胖的女生,厚重的眼鏡總滑到她的鼻粱上,她似乎有永遠睡不完的覺,總是一動不動地埋在桌子上,像一座小山坡。
老班頂著燈泡般閃亮的光頭,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常常透過門縫、窗子往里瞅,幽靈一樣地在教室外“發光”。禿頂的政治老師,口水總是濺到我的桌子上,有時是天女散花,有時是一整滴,真是防不勝防。上他的課,我常常會取下發夾,讓好幾個月沒有剪的劉海遮住眼睛,保持著看黑板的姿勢,眼神卻落在窗外,這招從來沒有被老班發現過,屢試不爽。
窗外,花白色相間的貓咪在屋頂上舔自己的爪子,楓抱著一摞兒復習資料從樓下匆匆走過,白襯衫被風吹得脹鼓鼓的,像揚起的帆。
楓在學校廣播站主持著一個音樂節目,他的結束語是:“下面請讓我們一起聆聽《被風吹過的夏天》。”話音剛落,清新的旋律便流淌到學校的每個角落。
2
16歲,一朵桐花剛剛好的年紀,我喜歡上了那個匆匆的身影。這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小秘密,神圣而美好。而秘密是會長大的,會在心里錯綜復雜地生根,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我的同桌埋在桌子上睡覺,有著輕微的鼾聲,哈喇子力透三頁課本。我趴在桌子上,頭埋得低低的,在本子上一遍遍地寫楓的名字,心跳得像一只小鹿。
“寫滿一個本子就去告白。”我對自己說。
一次值日,我和楓被分在了一組。我踩在凳子上,把抹布在空中擰干,清亮的水就灑了滿地。楓走過來,拿著抹布說: “你下來吧,不安全。”我一邊拖地一邊抬頭看他頎長的身影,偶爾對上他灼灼的目光,臉就燒得如天邊的紅云。
我和楓是最后離開的人。我準備鎖門時,楓一只手擋在我面前,拿著一封疊得很整齊的信。他白凈的臉上多了兩團紅暈: “給你的。”我握著鐵鎖的手顫抖了一會兒,才“咔”地按下去。
我沖回家,拖鞋也顧不上換,鎖上房門,顫抖地拆開信,看到了圓潤有力的黑色鋼筆字,以及好聽的情話。我把信從頭到尾反復地讀了好幾遍,壓抑住內心強烈的激動與喜悅,把白色的信紙疊了又疊,然后鎖進日記本中。
那晚的月色很美,皎潔得讓人想念詩。
每天傍晚放學后,我和楓都是最晚離校的人。走在那條開滿桐花的小徑,我喜歡踩在他的影子里,看風輕拂過他的發梢。
中考進入倒計時,我們都進入了緊張的復習階段,整個年級都沉浸在緊張的氣氛里。楓在我的前方認真做著筆記,課下細心地給我講題目。盡管如此,心浮氣躁的我在學校的一次考試中,成績還是落下了一大截。
班主任找我談話,我剛走進辦公室,一本厚厚的字典劈頭砸過來,已經出差半個月的母親站在我面前,指著我的鼻子咆哮道: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就剩兩個月了,你居然早戀?”我咬著嘴唇,倔強地揚著頭不說話。
深夜,我蒙在被窩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心里滿是難以言語的苦澀。我翻看著曾經的信件和聊天記錄,那些蟄伏在心中的記憶策馬揚鞭,翻涌過來讓我猝不及防。歌聲里小文那么柔弱地唱:“有些難以啟齒的柔弱,在孤單夜里會滑落……”這場戀愛像一場演繹90分鐘的電影,疼痛來不及深刻,快樂來不及記憶。
窗外,洋洋灑灑落了滿山桐花。
后來,我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但是在那個通訊還不發達的年代,我再也沒有了楓的消息。當遇上不喜歡的課時,我還是喜歡看著窗外,紅花遍地,樹影婆娑,卻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經過。
3
時光是飛快輪轉的針梭,不知不覺,三年時光匆匆流過。
高考后,我隱約地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乎在膨脹。我穿著連衣裙,披著長發,露出白皙的鎖骨,在街頭蹦蹦跳跳,少女最美的時節即將到來!
楓從商店出來,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與我迎面撞上,門框上的風鈴叮叮當當地晃動。
他長高了許多,依然穿著白色襯衫,像一棵直挺挺的樹,唇角冒著青蔥的小胡須。
“考得怎么樣?大學填哪里了?”
“湖南,你呢?”
“我成績不好,我爸讓我報了一個技校。”他提起手中的袋子, “這不,后天就走了。”
“一路順風。”
他轉身,走了幾步后又回過頭來興奮地和我揮手。我揚起唇角,向他投去了一個微笑。突然想起來,我們之前從未好好地道別。
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愛再也沒有人提起。像蟬,只聲嘶力竭地鳴唱了一個夏季。
昔日的桐樹少年已經長大,只是在他的枝干能撐起半邊天的時候,我們已經被時光的洪流沖得好遠。曾經的點點滴滴,和書里夾著的桐花花瓣一起留在了那年夏天。
我經過那條開滿桐花的小徑,看見有女孩從窗子里探出身子,長發被風吹得很高,正把目光投過來。我還是會止不住地懷念那段單純的舊時光,以及16歲那年藍白相間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