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瑩,2013—2017年擔任全國人大會議新聞發言人,也曾擔任駐英國等國大使和外交部副部長。
我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人大的記者會是在1988年。在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第一次會議上,決定了新一屆國家領導人和各部委負責人,錢其琛被任命為外交部部長。他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第一次外長記者會時,由我擔任現場英語交替傳譯。當時我從英國肯特大學留學回來已經兩年,在外交部翻譯室英文處工作。
記者會的交替傳譯比平日難度更大,容錯度很小,翻譯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為了進入狀態,我大約提前40分鐘就到了人民大會堂,在陜西廳等候。這是我第一次為這么重要的記者會做翻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
過了一會兒,錢其琛外長到了,他一如往常,冷靜平和,眼睛炯炯有神,快步走進來。“緊張嗎?”他看著我,關心地問。“是,特別緊張。”我如實回答。“今天是考試,考你,也考我呀。”錢外長這樣說。
我一下子醒悟,這個時刻,怎么還在糾結自己的緊張,畢竟我只是做翻譯,而此刻壓力最大的是錢外長。我感到自責,需要盡快擺脫那種折磨人的緊張情緒。于是,我跑到盥洗室,原地跳了50下,很快氣喘吁吁、渾身發熱,好像確實緩解了心理壓力帶來的緊張感。
我回到接待廳,錢外長仍然安靜地坐在那里。他看著我跑出跑進,寬慰地笑笑。
記者會開始了,我跟隨錢外長走上主席臺,內心平靜,不再緊張。錢外長語速比較快,用詞精煉簡潔。英文語法結構完整,對于翻譯來說,短句子處理起來難度更大,往往不容易組織起完整的句式結構。現場如何準確把握他講的話,包括把他想傳遞的含義和態度及時反映出來,對我真是不小的挑戰。我努力跟上錢外長的思路,力求理解他的意圖,抓住答問的重點和含義,選擇恰當的詞匯表達,整個進程還算流暢。
當人處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時,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中記者會就結束了。
錢外長于我而言是一位既嚴厲但又充滿關懷的領導和老師。我曾經有兩年主要是給錢外長做翻譯,他的含而不露、專注、堅定和寬忍,對我影響很大。
1990年底我離開翻譯崗位,轉做亞洲方向的外交工作,仍有許多機會隨同錢外長參加多邊會議和外交談判,這些經歷讓我學到許多。比如,遇到外交難題時,如何判斷利益的優先順序,如何爭取更多更好的結果,如何敢于舍棄以實現共贏;又如,在對外交往中,如何不卑不亢,有自尊也尊重對手,最終贏取對方的尊重和信任。錢外長考慮問題總是先從長遠和戰略的角度定位,再決定每個外交處置的策略和手段,讓大方向的堅定性和具體處理上的靈活性達到完美結合。與工作人員相處時,他總是態度平和,話不多卻充滿鼓勵,讓大家感受到團隊的溫暖。
錢其琛外長也是外交部的第一任發言人,正是在他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期間,建立起外交部新聞發言人制度。這個契機發生在1982年3月,中國與蘇聯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對立和緊張后,出現轉圜的窗口。時任蘇共總書記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發表講話,他雖然仍習慣性地攻擊中國,但是也罕見地釋放了蘇聯愿意改善與中國關系的信號。鄧小平敏銳地把握住這個時機,指示外交部做出回應。3月26日,錢其琛以新聞發言人的身份講了三句話:“我們注意到了1982年3月24日蘇聯勃列日涅夫主席在塔什干發表的關于中蘇關系的講話。我們堅決拒絕講話中對中國的攻擊。在中蘇兩國關系和國際事務中,我們重視的是蘇聯的實際行動。”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發言人先后經歷了曾濤、姚廣、周覺、曾建徽、姜恩柱和李肇星六任。這六位老前輩都是經驗豐富的外交家或者杰出的新聞工作者,為全國人大的新聞發布會制度做出了重要貢獻。我從未想過,若干年后,自己會成為他們的繼任者。(摘自《我的對面是你》 中信出版集團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