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群 肖 英
全球化是一個以經濟全球化為核心,世界各國各民族各地區在政治、文化、科技、軍事、安全、意識形態、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多層次、多領域的相互聯系、影響、制約的多元概念。近代史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持續的全球化過程,其外在方面表現為世界范圍的技術、經濟、物質交流與交往的日益加深,其內在方面則表現為不同民族國家在精神、文化、價值觀念方面的碰撞、融合并不斷形成新的價值共識與價值追求。蘊含于全球化過程中的價值追求既有共性,也有特殊性,其中那些體現人類文明共性的價值原則決定著人類文明的基本方向,是人類文明與社會共同體利益最大化的觀念表達。由于事實上存在著文化、歷史、價值認同的民族性、區域性及現實的國家利益的約束,對普遍價值的認同與追求并不意味著價值無差別的同一,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利益共同體的價值目標與價值選擇的多樣性與特殊性之間有時會有沖突,甚至比較激烈。當前所出現的逆全球化現象所包含的對特殊利益的強調與追求,表現出對全球交往關系中確立的基本原則及其共同價值的否定性傾向,例如那些曾經被奉為圭臬的諸如貿易自由、平等交易、互惠互利等基本價值被西方賦予了獨斷論的解釋,從而使全球化共同價值認同面臨紛爭與沖突。在當前逆全球化思潮愈加明顯的背景下,深入探討蘊含在全球化進程中的普遍價值選擇和基本邏輯,處理好基于不同利益的特殊價值取向及其現實關系,使全球化朝著有利于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健康方向前行,是不可回避的重要話題。
全球化是人類歷史進程中十分重要的階段,是當代世界歷史發展的主要特征。學術界對于全球化的定義與歷史發端已有許多研究,從許多學者關于全球化研究的基本視角來看,全球化是一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斷擴張和拓展其作用空間的過程,是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市場經濟日益為包括社會主義在內的國家所接受并實行的過程,是基于這種生產方式而日益形成世界體系和系統的過程。[注]豐子義:《“世界歷史”與資本主義——〈資本論〉語境中的“世界歷史”》,載《學術研究》,2005(8)。從時間上看,這個過程萌芽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建立,興起于資本主義全球貿易與兩次世界大戰,深化于20世紀中后期。全球化使曾經游離于世界的各個民族國家通過日新月異的信息技術建立起日益緊密的聯系,推動著世界體系中民族國家的社會變革與發展轉型,每個國家不管其社會制度如何,都面臨著包括政治制度、發展模式和價值理念的挑戰,是適應全球化、觀察全球化、消極對抗全球化,還是反全球化?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
從全球化的歷史進程來看,全球化的主導力量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作為全球化的引領者,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如英、法、德、葡萄牙等都曾作為殖民主義的宗主國以種種方式推動了資本主義殖民地的擴張和世界經濟、政治版圖的拓展,伴隨這一進程的發展逐步形成了西方主導的經濟、政治、文化交往模式,即經濟侵略、政治控制、文化殖民,它客觀上使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及其要素嵌入到那些處在不同歷史發展中的民族國家的內在結構之中,逐步構建了世界體系化的雛形。[注]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2卷,38-39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取英國而代之,成為世界頭號強國,并主導了而后的世界歷史進程,確立了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框架,建立了聯合國等全球性政治、經濟、文化組織與機構,制定了以西方利益為基本訴求的政治框架、經貿規則、雙邊或多邊國際關系秩序的核心理念。[注]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全球化與反全球化》,6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20世紀末至今,以西方為中心的全球化體現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集團的利益與價值取向,它通過經濟一體化過程向全球進行擴張,并努力使西方話語體系及其所包含的價值理念成為西方文明模式向世界輸出的樣板。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西方所主導的全球化既推動了世界體系的進一步形成和發展,對世界歷史進程納入西方主導的現代化起到了某種程度的引領作用;同時,作為全球化的原動力,西方資本主義文明推動了世界各國生產方式的變革,改變了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與對人類共同命運的認知,加強了各國之間從政治、經濟到文化的關聯,使各國的發展與世界的發展日益聯系起來,為世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初步形成了具有高度相關性的世界體系及不同民族國家發展演變的新的歷史格局。[注]羅蘭· 羅伯森:《全球化——社會理論和全球文化》,1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雖然全球化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各國經濟的數字鴻溝,但卻使發展中國家獲得了經濟發展的必要條件,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和經濟重心的變化,對世界經濟秩序構架的重組和世界政治秩序的重建產生了重大的推動作用。發展中國家如中國等“金磚國家”成為世界經濟的增長極和發展引擎,多極化經濟格局的形成改變了過去世界經濟發展的嚴重不平衡,推動世界經濟走向更加均衡的發展之路。就中國的情況而言,中國緊緊抓住了全球化的這個重大歷史機遇,制定并實施了一系列改革開放的經濟社會政策,全球化既推動了中國社會自身對發展模式、制度體系和文化價值的整合和改革,也使中國在世界經濟鏈條的分工中獲得了自己的地位,日益成為國際經濟體系中舉足輕重的力量,中國在許多領域特別是在技術領域的發展與進步,使東方古國在世界上擁有了一定的話語權。與40年前相比,中國社會面貌發生了根本性改變,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改善,幸福指數顯著提高。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是全球化的參與者、推動者和維護者。
全球化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選擇,是一個正在發生的現實過程,它體現在世界不同民族、國家及其結構、關系的變革與運動之中,也表現在人類的精神與觀念的變革之中,這種全球化觀念體現了人類精神在不同發展階段的基本訴求與價值取向。換言之,全球化觀念本身既是一種價值理念,也是一種思維方式。
作為一種理念,它與傳統的閉關鎖國、互不往來的民族國家觀念不可同日而語,這種理念體現了世界普遍聯系的哲學理念,符合社會發展的辯證法,反映了現代世界歷史發展的方向。從當代的社會發展現實來看,生產力的資本主義發展方式推動了科學技術的進步,推動了經濟與貿易的全球交往,深化了人們關于現代社會關系的經驗和理論,世界各國、經濟體、社會組織的交往方式日益加強,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往格局與現實聯系。人們逐漸認識到,各國的交往并非以彼此傷害為前提,可以是互利互惠、榮辱與共的。在世界體系中,民族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無不受到其他國家的影響,每一個國家都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外在于這個體系。[注]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10-11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因此,一國的發展受到世界的影響,同時也影響著世界,各國決策無不受到體系內其他國家的影響,也反過來影響其他國家。就世界立場而言,不存在與世界接軌,因為每個國家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所謂接軌只是學習其他國家的先進經驗,從而達到自我發展的目的。從世界歷史的發展來看,先進或發達國家并非永遠占據先機,在適當的發展條件下,那些代表人類文明潮流和發展方向的新的世界力量也能夠引領世界歷史的前進方向,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全球化本身即意味著與非全球化、反全球化相反的致思路向,這種思維方式將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一個系統看待,每個民族國家只是這個整體與系統中的部分,相互之間具有不可分離的聯系;并且,隨著全球化的日漸深入,不同國家在這個整體與體系中的作用與地位會呈現此消彼長的態勢,從而使不同國家在全球化過程中的作用和重要性不斷發生改變。例如,“金磚五國”的發展使世界經濟的原有版圖被改寫和重構,這種新的世界經濟版圖的形成也影響著世界政治及其他方面的深刻變化。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全球化還提供了觀察研究問題的新視角,它要求我們不能以靜態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變化。全球化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是整合、融會、推動、促成各國之間更加緊密的聯系起來并不斷走向體系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僅表現為世界經濟體系開始形成,國際新關系、新格局開始建構,而且表現為全球化的深層文化觀念與價值形態在原生文化形態保持其根文化自身特點的同時,不斷生成全球化本身的內在價值并影響著不同國家之間的文化關系與文化構成。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全球文化新基因或新要素的生成及其與民族國家文化間的關系走向,決定并規范著全球化進程的基本方向。[注]薩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129頁,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
我們知道,全球化雖然由西方所建立的規則與話語體系所主導,體現著西方的利益和價值取向,但它又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過程,具有社會發展的客觀必然性,其中包含著人類文明發展的基本動因和一般價值訴求。如果沒有這些可以為各國所接受的基于不同利益與特殊利益基礎上的共同價值訴求,全球化進程將是不可理解的。這些共同的價值訴求與交往理性精神存在于西方所確立的全球交往的規則與準則之中,它對于相對后發的國家來說,未必都是公平的,并且與民族國家的文化價值存在內在的沖突,但卻是發展中國家走向世界歷史的必要條件和門檻,融入并受益于其中是后發國家必須做的功課。作為一種價值,全球化理念本身也具有特定的價值意義,它意味著各民族國家對人類社會由曾經的分隔狀態走向交往和一體化的過程本身的價值肯定和理性包容。這些體現全球化關系或利益關系的價值理念主要體現在以下這些方面:
其一,世界歷史是在交往中生成的,交往與溝通中生成的交往理性是人類文明的基本價值。人類社會不同社會組織之間通過經濟交往、文化交往乃至政治交往,圍繞義利關系逐漸形成了交往各方的價值原則和交往規范,在交往中既存在和平與友善,也有暴力和掠奪,既存在理性的交往,也存在強權與以強凌弱。但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文明史,都形成了人類交往過程中的真善美價值理念,它們如燈塔般指引著人類歷史走向進步與文明,在不斷形成的文明的價值引導下,善良戰勝邪惡,合理化理性原則取代非理性原則成為主要潮流,世界交往中的理性與善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有助于人類進步的目標不斷確立起來。世界交往的歷史發展到當代,交往的理性原則成為重要的價值理念和行動原則,這種交往原則派生出一系列相關的價值理念,如交往的合理化原則、互惠互利的原則、雙贏或多贏原則、主體發展中的彼此依存原則等。這些原則摒棄了以往交往中的弱肉強食、強權政治、你輸我贏、重利輕義、唯我獨尊以及非此即彼的價值取向,崇尚共同發展理念,這一價值理念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價值,是現代社會所應尊重和崇尚的原則,也是人類文明的基本價值目標。
其二,世界是多樣性的統一體,如同多樣性中包含著共通性的東西一樣,多樣性中內在地貫穿著統一性,離開多樣性的統一性與離開統一性的多樣性都是片面的。我們常講的所謂一體化也就是世界各國在科技、經濟、貿易等方面不斷密切交往、聯系、融合的總趨勢,是世界普遍聯系的表現,它表明世界各國不可能孤立地走向現代化。而多元化則是在世界的多樣性前提下,充分尊重不同民族和國家的歷史文化特性,自由選擇適合各國發展的道路或模式。多元化與一體化是統一體的兩個方面:沒有一體化的多元化是盲目的、非關聯的、離散的,其結果往往造成多元對立和沖突;而沒有多元化的一體化則會導致強權政治、霸凌主義、精神僵化和某種世界專制主義,從而扼殺民族國家自由發展的空間和選擇的多樣性。
以制度和文化發展為例,不同民族國家所創制的文明模式有其內在的連續性和統一性,其內存的生存方式、文化樣態、價值判斷、制度理念等基因在歷史的選擇中長期積淀下來,成為其文化之“根”、民族文化之源或文化基因。不論東方還是西方的文化理念與制度構型的基因中都包含了人類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生存智慧和歷史經驗,在相對封閉的歷史中,世界歷史尚未形成,民族國家發展的內源為主的線形方向形成歷史的主要軌跡,進而形成具有堅固內核的生存方式、文化樣態、社會治理結構及其制度架構。從歷史的“現實”來看,它或者表達為東西方文化差異,或者表達為不同宗教文化和不同民族文化間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是不同民族國家及不同文化歷史創造與文化守成的結果。例如,各種宗教文化關于人、世界、社會均有不同的價值主張,這些主張在世界性交往中往往具體化為具有差異性、對立性的“文化事實”,對交往中的利益、財富、道德、理想、價值甚至語言范式等形成不同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這種民族國家之間文化價值之“幕”的形成是內源式民族國家歷史長期發展的結果,是文化的民族根性的價值表達,本無可厚非,在走向世界性交往與融合過程中產生價值沖突與認知差異是很正常的。那些源于西方文化的內在價值觀念,曾經推動了西方現代文明的進程,但在全球化日益深化、新的力量不斷崛起、世界經濟與政治格局開始發生重大變化的態勢下,卻可能表現為某種文化與價值危機。這種危機的實質是地域文化的個性與全球化所要求的文化價值共性之間的沖突,民族國家所崇尚的特定價值理念遇到了挑戰。可以預言,那些體現全球化趨勢的內在普遍價值與非全球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將貫穿于這個過程始中,并以某種方式影響世界經濟、政治格局與未來世界歷史進程。
其三,利益動態平衡的價值取向。全球化也是利潤的再創造和再分配的過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所確立的資本主義國際體系條件下,利益分配是以強權與霸權為手段的,它決定了國家間關系的基本格局。但隨著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核力量的建立導致所有圍繞利益的爭端有了一個“閥值”,即圍繞著利益展開的國際爭端與戰爭規模受到核武器的約束,并由于大國間核力量的發展形成“核恐怖平衡”,從而形成利益沖突處理原則的上限。這導致各國尋求解決利益沖突的路徑或方式受到了類似于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樣的束縛,并進而形成在利益沖突方面的“利益平衡”機制。因此,由“核恐怖平衡”所導致的國家間關系不斷形成“利益平衡”是全球化時代的重要價值取向,在利益關系的建構和利益的分配中,此消彼長、損人利己、單邊主義的價值原則應該退出歷史舞臺。
其四,自由流動的全球價值。全球聯系的形成是以信息、技術、貨幣、人才、物資的可自由流動為前提的,在相對封閉的“世界歷史”開端之前,雖然也有經濟、貿易和人員流動,但與當今的全球流動不可同日而語。自由流動擴大了個人自由選擇的空間,國家之間、民族之間甚至不同意識形態國家之間的壁壘與限制被打破了,大大促進了國際的交流與往來,實現了人的遷徙與選擇的自由,使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解放。這是與全球化相伴隨的重要價值取向。中國幾十年的發展也是開放與改革的結果,開放是全方位的,我們每年走出國門的人數以億計,人們對商品、市場、服務等的選擇余地更大了,這個自由的獲得使中國人在世界上顯得更加大度、更加自信。因此,自由流動與閉關自守相比,更多地體現了世界交往的趨勢,是全球化的重要價值取向。
世界歷史從未像今天這樣出現新變革、新格局、新趨勢,它一方面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性,即馬克思所言的螺旋式上升與發展的辯證法的歷史規律,沒有恒定的原則,沒有恒定的格局,變是觀念創新之首要理念。因此,面對世易時移、滄海桑田的世界變革浪潮,任何國家在這一浪潮中都要接受“變化”的基本價值取向,不但順應歷史的潮流,而且要成為時代的弄潮兒。
如前所述,早期的全球化是以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全球化為發端的,其邏輯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全球化,在某種程度上說,由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所主導的全球化是以資本的邏輯為基本展開軌跡的。在這個邏輯中,始終貫穿著一個基本的價值取向,即以資本利益最大化為原則。符合資本利益者,可以納入由西方主導的經濟、貿易、技術、信息體系,而這一利益的集中表達則是由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所確立的價值體系及其原則。但是,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和世界利益格局的重構,利益得失日漸失去原有的平衡,評價體系和原則失去了對價值主體各方的同等約束作用。某些西方所倡導的原則例如自由貿易、公平競爭等卻導致了不利于西方倡導者的經濟后果,貿易自由使許多發展中國家獲得了發展的機遇,并改變了唯西方發達國家獨尊的世界經濟版圖。如果假定機遇在量上是確定的,則一方獲得的多,其他方就會獲得的少,這種情況也發生在美國與世界各國之間。如同對歷史的評價往往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樣,對全球化的評價在不同的國家、階層、團體甚至個人中間也形成了不同的認知,這種認知的差異是與在這種重大格局變化中獲益與否相關聯的。[注]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全球化與反全球化》,6-7頁,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因此,從抽象的意義上說,西方哲學觀念構建了全球化觀念體系的基礎性價值原則和行為取向。西方所奉行和輸出的價值原則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即哲學的價值層面、實用理性價值層面和西方價值中心主義原則。
從哲學層面來看,全球化的西方話語中包含著西方文明的基本價值觀念,其中核心的觀念是從整體觀到系統論的理論,從契約論、天賦人權到早期資產階級思想家的自由、平等、博愛理論,從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到近當代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理論。這些觀念與貿易自由、市場民主化、商談倫理原則、資本主義的社會與經濟平等等當代理論及全球化實踐具有直接的理論聯系。這些哲學觀念萌芽于古希臘哲學,興盛于文藝復興時期,成熟于法國啟蒙運動、德國古典哲學及近代哲學,作為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它為現代市民社會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要素和精神因子。
所謂實用理性的層面,是指西方文明傳統并非簡單形而上學的、觀念的東西,而是具有現實性的意義。近代以來,西方社會在一般哲學的原則框架之外,比較注重經驗主義與實用主義原則。它不是一般的普世倫理的創造者和布道者,所有包括哲學原則在內的理論與觀念都要放在實用理性的框架內來檢驗與運用。這種實用理性的終極原則是“利益關系原則”,即真理必須放在“利益”與“實力”的框架中來界定,中心指向是以西方利益為中心。[注]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26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9。由于實用理性講究功利,因此所謂利益原則具有變化不拘的特點,即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利益關系是實質性關系”。這就是實用理性的形象寫照。
西方價值中心主義原則體現了現實世界仍然具有包括利益差異、文化差異、意識形態差異等在內的價值觀差異,這種差異具有“中心性”的特點。其一,是否符合西方利益和價值的判斷標準掌握在制定標準者手里;其二,這種標準的確立以西方根本利益為核心;其三,利益變化導致標準的變化。利益可以變化,標準可以變化,但不變的是西方這個利益主體的中心地位。由這個中心出發便可以據此判斷不同歷史時期國際關系的變化與利益格局做出怎樣的調整。
從西方主導的全球化的近代歷史來看,資本和市場的力量推動了世界各國和經濟體融入了全球的體系之中,但主導權與話語權始終掌握在西方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手中。早期的全球化誕生了英帝國全球統治和殖民的歷史,確立了交往與貿易的英國規則,此后美國取而代之,確立了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發達國家對于全球化的主導地位,這一輪全球化是在美國所確立的世界政治格局、經濟規則和國際關系的框架下進行的,因此具有鮮明的美國色彩。[注]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10-11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20世紀后期,蘇聯的解體和冷戰的結束,改變了全球政治格局,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的主題,科學技術與經濟貿易在這個相對和平的時代推動了世界各國的聯系,同時,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及其他種種原因導致部分發展中國家的崛起,改變了世界經濟貿易的版圖,特別是中國的崛起極大地推動了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快速裂變。從一開始,隨著大國格局的嬗變與中國的崛起,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就對中國的發展進行了種種阻礙和牽制。從20世紀80年代末期的禁運與制裁到一波波針對中國的知識產權訴訟,從人權問題到種種圍繞人民幣升值的損人不利己的政策,從向臺灣出售武器違反中美公報的原則到南海的圍追堵截,從媒體、國會妖魔化中國的聲音不絕于耳到不斷利用中國的各種分裂勢力干涉中國的發展,無不顯示出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對中國崛起的焦慮與不安。自美國新總統特朗普上任以來,其一系列舉措與全球化早期的理念背道而馳,在美國利益至上的狹隘民族主義的價值口號引領下,美國先后退出了旨在保護人類生存環境和影響人類未來命運的《巴黎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其在聯合國及世界貿易組織中的作為與其所曾經主張的“自由”“競爭”理論原則大相徑庭,在涉及全球許多重大問題的政策取向和價值原則上,做出了與世界上包括西方許多發達國家在內的大多數國家立場相反的政策選擇和實際舉措。這些情況表明,隨著世界格局的變化,利益的單邊化原則日益為利益的競爭和平衡原則所取代,合理的全球化兼顧了各方的利益,但發展中國家的崛起降低了美國及西方在世界經濟結構中的利益權重,觸及了美國在各個領域的霸權,西方優先的價值原則開始面臨威脅與挑戰,其實質是西方中心主義、西方價值中心主義及霸權主義面臨可能的衰落與世界新秩序的重構。因此,這一波所謂反全球化的逆流為早期全球化的提倡者和發起者所推動就可以理解了。
從經濟上看,全球化帶來了全球產業格局的變化。美國的產業空心化與泡沫經濟造成了全球性的經濟金融危機,美國及部分歐洲國家的產業工人與中產階級在全球化浪潮中利益受到損害,這既是全球化國際分工東西易位的結果,也是資本主義價值原則的必然后果,這種價值原則將利益最大化與成本最小化運用到極致,從而產生了對國際變革大勢的誤判,導致美國制造業在全球所占份額的下降。在圍繞國家利益展開的大國博弈中,美國的價值觀與當代世界的基本價值取向日益相背而行。動輒濫用經濟制裁的工具,在國際經濟的諸多重大決策中,美國顯示出的唯我獨尊和“世界警察”的行事風格表達了其強力維護西方價值中心主義的態度和立場。
從政治上看,在圍繞美國利益進行的世界格局的建構中,美國在一系列價值輸出過程中收獲了失敗和戰亂。拉美的民主化運動,東歐的顏色革命,中東北非的阿拉伯之春運動,釋放的是“民主”,收獲的是戰爭。美國以所謂自由、民主為主要價值觀念的結果越來越令人困惑。例如,新民粹主義的崛起成為反全球化的重要現象,全球經濟格局的變化導致曾經的發達國家經濟發展出現了嚴重的衰退,英國的脫歐公投、西班牙加泰羅西亞的獨立運動以及尚在醞釀的一些獨立公投運動等,反映了全球化利益分化帶來的新情況、新現象。
從文化上看,西方文化中的諸多積極有益的價值取向中并未遮蔽另外一些西方深層次的價值理念,這些理念來自西方的傳統文化與哲學。例如,西方哲學中關于人的本質惡的觀念、關于人的趨利避害、自保自愛的天性等理論,反映了西方對于人的本質認識的特征,這些特征并不因法制、政治民主、自由的說辭而消失,它們只是在那些關乎利益的重大時刻才本能地顯現出來。當美國總統特朗普宣稱“美國第一”而根本不顧及自己曾經認可并宣揚的那些價值準則時,這些具有根本性的人性惡的現象以國家的形式表達出來,顯然背離了已經建立并經得到普遍認可的那些全球化價值原則,因此,支持全球化和反對全球化的立場在價值觀方面的對立是必然的。[注]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全球化與反全球化》,26頁,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上述現象的出現使我們清醒地意識到,全球化不是永恒的全球共同意志和實現人類共同美好價值的浪漫主義盛宴,在掌握主導權和喪失主導權、掌握話語權與喪失話語權的不同歷史發展階段,全球化參與主體利益的變化會帶來利益格局的重構,國際經濟、政治、軍事格局會由于各方力量的此消彼長而改變,由此導致全球不同主體所堅持的價值理念和基本訴求的變化。在全球化演變的過程中我們還看到,曾經的貿易自由規則的制訂者重祭貿易保護主義的大旗,全線阻擊遵循國際規則的發展中國家正常的經濟、貿易活動,曾經的全球化體系與規則的制訂者卻奉行反全球化立場,在重大國際事務和利益沖突中采取雙重標準,當規則有利于自己時堅持規則并強迫別人遵守規則,當規則不利于自己時拋棄標準,順我者一套標準,逆我者一套標準。總之,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價值取向在改變了的世界格局和發展態勢下,必然奉行逆全球化立場。這一現象啟示我們,具有獨立的理論意義的價值中立是否存在是有疑問的,因為全球性普適原則本身會被曾經的倡導者在實踐中所否定,他們也并非主觀故意反對這些原則,而是客觀趨勢使然,畢竟沒有永恒不變的“世勢”,也沒有利益取向完全同一的國家,自然也不存在對價值標準的絕對遵奉。世界歷史的發展迫使原來的規則制定者改變自己的規則,成為反潮流者,也是迫于時勢。但因勢而為與順勢而為是世界大勢,不可阻擋。換個角度來看,反全球化思潮其實不過是衰落時代的霸權意識的回光返照,它內涵了唯我獨尊、自身利益高于一切的歷史邏輯與價值取向以及歷史上強弱轉換必然通過戰爭或強權來實現這種思維定式。
時至今日,世界進入全球化發展的新階段,這個階段出現了一些新的特點。全球經濟、政治乃至文化影響力的世界格局發生了新變化,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全球治理模式遭遇危機,曾經的發達經濟體逐漸失去競爭優勢,單邊主義、孤立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成為美國等國家的選擇方案,霸權主義干預所造成的難民危機及經濟衰退導致民粹主義思潮興起,反全球化思潮的抬頭及新舊全球化理念的沖突與重構,特別是新興經濟體的崛起所導致的世界經濟、政治格局的變化,使全球化處于新的、重要的歷史轉折期。
從價值變遷的角度來看,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必然會導致價值觀念差異與矛盾,全球化與逆全球化的沖突與對立就表征了基于不同理念的價值取向,也表明以往所確立的諸多世界規則面臨著新的挑戰。但是,我們應當看到,全球化與逆全球化及其價值選擇的差異與沖突并不意味著世界應該被彼此割裂開來,也不意味著全球化過程中的整體化、系統化關系將由此逆轉為彼此分割的前全球化狀態,更不意味著世界進入新的閉關鎖國階段。當今世界,各國之間的相互依存日益加深,資源短缺、糧食安全、氣候變化、網絡攻擊、人口爆炸、環境污染、疾病流行、跨國犯罪等全球性問題層出不窮,對國際秩序和人類生存都構成嚴峻挑戰,不論人們身處何國、信仰何如、是否愿意,實際上都已經處在一個命運共同體而不能獨善其身,這些全球性問題更需要人類社會形成合力才可能得到解決。因此,確立既能體現全人類共同利益又能保護處在不同全球化階段的民族國家特殊利益的價值理念,建構新的全球化價值和目標,就成為一個迫切而重要的問題。中國所倡導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為經濟全球化的發展指明了方向,推動經濟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方向發展。總結當代價值理論的新成果,我們認為下述這些重要的價值理念應該成為全球新型交往關系的價值選擇與目標取向。
黨的十八大明確提出“要倡導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在追求本國利益時兼顧他國合理關切”。“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政府反復強調的關于人類社會的新理念,它表明中國處理世界性問題的基本價值取向。中國作為發展中大國,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得到了長足的進步,中國道路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中國根據自己的發展經驗和對當代全球化的實踐特點的把握和認知,以高度負責的態度,在既有的全球交往價值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了符合新的全球化發展階段的交往價值觀,對于處理和解決不同國家、組織、個人之間的關系和發展中遇到的矛盾具有重要的價值導向意義,其中最突出的是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這一理念的核心是將人類作為一個彼此命運攸關、利益相關、不可分離的體系或整體來看待,揭示了人類最基本、最重要的價值關系。[注]習近平:《共擔時代責任,共促全球發展》,載《新華網》,2017-01-18。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人類社會的共性與普遍性特征不斷被揭示,人類命運的共同屬性也不斷顯露出來。例如,人類居住的地球是一個系統,局部地區的破壞會導致量的變化向質的變化發展,從而影響人類本身的生存,我們所熟知的由于人類活動導致的氣候變暖、化學污染、動植物系統的失衡乃至人類社會的諸多社會病等,既非一國所造成,也非一國可以解決,面對這些問題,必須通過世界各國的共同努力,充分發揮各種國際組織的作用,這就需要引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和行為準則,將個人、組織、民族、國家、人類的進步與發展放在人類命運的共同坐標中來把握。因此,對人類命運共同特點的認識與擔當是一種責任。
盡管世界上仍然存在著利益的紛爭和局部的動蕩與戰爭,但發展是世界各國的共同訴求,只有通過發展才能解決發展的不平衡問題,而發展不能是單一國家的發展,或某些國家的發展以犧牲其他國家的發展為代價。全球化時代的重要特征就是國家之間、不同經濟體之間的聯系日益密切,利益關系的紐帶錯綜復雜、難解難分,形成了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型關系,使合作、共生成為必然的選擇。在這種新型關系下,以發展為價值指向的合作會帶來發展與繁榮,共生與共榮,幸福與和諧。這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價值,也是全球化時代正確的價值選擇。
全球化并未否定國家發展目標和利益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在某些情況下這些利益甚至具有對立與沖突的性質。從歷史上看,以往的交往歷史基本上都是強者征服弱者的歷史,并且通常都是通過戰爭來實現這種強弱轉換的。當今世界,各國作為世界性聯系的組成部分,在經濟、政治、文化交往中既是主體也是客體。在主體之間也具有主體間的性質,主客體在具體的關系建構中不能彼此分離,更不可彼此否定。我們不能想象,主體間的關系和利益只能通過某一主體單方面建構和得到滿足。在現代社會,不同國家由全球化所建構起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已經彼此交融與聯結,聯結這種關系的價值準則就是互利、互惠,從而達到雙贏或多贏的結果。
全球化并未消除國家界限和消解國家利益,不同國家長期形成的歷史文化決定著全球化的統一性和特殊性。國家不論強弱、大小,都是平等的主體,享有自身存在、發展的權利,享有與其他國家受到同等對待的權利。因此,平等與相互尊重是全球性交往的重要價值原則,沒有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全球化只能是霸權主導與控制下的同質化。基于這一原則,在全球化進程中,一個國家的發展不應以損害其他國家的利益為前提,一個國家的進步與繁榮也不應以其他國家的貧窮落后為條件。各國對于其他國家在政治制度、發展模式等方面的不同選擇應給予充分理解與尊重,反對強權政治和大國沙文主義,以平等、尊重、和諧、共同發展代替西方價值觀念中的叢林法則,實現各國的共同發展、互利共贏,進而實現人類個體的全面而自由發展。也就是說,在新的全球化體系中,不再有絕對的支配者,而是以共商、共建、共享為目的。
全球化并不意味著不同國家之間的利益完全一致,利益關系的不均衡或沖突是經常發生的。與全球化早期處理這類分歧的方式不同,人類社會應該以更加理性的方式和態度對待彼此在利益方面的分歧和訴求,通過協商、對話、溝通、談判的方式來解決“一”與“多”的統一性以及相應的困難和問題,達到均衡和互利的理性抉擇,而不是動則訴諸武力和戰爭。[注]尤爾根·哈貝馬斯:《后形而上學思想》,138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理性與協商是人類在殘酷的生存演化中不斷總結教訓而作出的最佳選擇,它代價最小、收益最大。事實證明,利益沖突方若缺少理性的合作與妥協精神,最終將導致各方利益都受損。因此,在全球化新時代,任何國家要穩定地實現自身的利益,就必須學會理性妥協,在追求本國利益時兼顧他國合理關切,增進彼此的福利。正如哈貝馬斯所言,人類交往可以通過主體之間符號協調的相互溝通和社會一致性為基礎,致力于達成理解,形成非強迫性的共識。這種源于人類文明歷史的理念是現代性理念,是人類交往與共生的理論原則與精神精華。
國際交往中信守契約,這是西方先哲為人類交往關系提供的理論智慧和價值原則。契約以信為前提,遵守契約就是信守承諾。但從當前美國對各國所發動的貿易戰來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美國所確立的世界貿易規則正面臨嚴重挑戰,以美國利益為先的價值理念沖擊著自由貿易的秩序,原有的契約基石開始松動,這必將嚴重影響世界經濟秩序與政治秩序結構的穩定,動搖現有秩序的契約基礎,造成更大范圍的信用崩潰。此外,在國際交往中也存在義利之爭,交往的原則應該是在追求合理利益的前提下不能放棄道義。中國文化精神以義為先,在義與利之間出現矛盾時傾向于重義輕利,這種價值觀對于處理全球化進程中的國家關系具有重要的價值導向意義。在國際關系的格局中,大國往往負有引領世界發展的責任與義務,幫助其他國家擺脫困難、解決發展中的問題是責無旁貸的公共責任。
總之,在經濟全球化的新階段,面對逆全球化思潮,除了適應性調整國際經濟、政治結構外,建構新的價值理念對于經濟全球化的健康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正確把握全球化的價值問題,直接關系到全球化進程和人類文明進程。全球化價值作為社會進步的一種觀念或話語建構,應該反映人類的共同利益,應該是不同文明、多元價值觀念相互交流、相互借鑒和補充的全球性活動。只有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去審視全球化,世界各國才能基于人類共同的生存理性建構全球化的新價值觀,為全球化提供新的價值導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