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慶炳
母親怎么也沒有想到,十九歲的我,要離開家鄉(xiāng)到北京讀書。她事先完全沒有準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不但在她的想象中,而且在我的想象中,北京簡直就像天邊一樣遙遠。
1955年,福建還不通火車。從我家鄉(xiāng)連城縣出發(fā),要坐五天的長途汽車,才能到達有火車的江西鷹潭。山高路險,行程艱難。“寧化、清流、歸化,路隘林深苔滑”,毛澤東的詞句所描寫的路,正是我去北京的必經(jīng)之途。那時候,我們那里的人去一趟北京,感覺上比我們現(xiàn)在去一趟西歐、北美還要遙遠得多。記得我在龍巖讀中等師范學校時,有一位老師長途跋涉去北京開了一次會,就像出了一次國似的,回來后在全校做了一個報告,專門講在北京的見聞。至今我還記得,他津津有味地講北京冬天街道兩旁的樹干,都涂了像人一樣高的白灰,遠遠望去,像一排排穿著白衣的護士整齊地站著。
我去北京讀書的消息,經(jīng)鄉(xiāng)親們渲染,變得“十分重大”。祖母和母親手足無措,心緒不寧,不知該為我準備什么好,更有一種生離死別之感盤桓在她們心間,折磨她們。可理智上她們又覺得兒孫“進京”讀書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是不能輕易哭的,離別的痛苦只能忍著。所以我離開家時,祖母始終是平靜的,起碼表面上如此。

我出發(fā)那天,母親要送我到離我們村子十五里的朋口鎮(zhèn)去搭汽車。她著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新的士林藍布衫,臉上搽了白粉,嘴唇也好像用紅紙染過,腦后圓圓的發(fā)髻上還一左一右插了兩朵鮮紅的花,讓人覺得喜氣洋洋。那十五里路我們是如何走過來的,在我的記憶中已很模糊了。唯有在汽車開動前,母親“空前絕后”的哭和止不住的眼淚,至今仍歷歷在目。她拉住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北京‘寒人(冷),要多著衫。實在有困難要寫信給家里講,我會給你寄布鞋。我知道你惦記祖母,不要惦記,有我呢。也不要惦記弟弟妹妹,有我呢。讀書是好事,要發(fā)奮,光宗耀祖。畢業(yè)時寫信來,讓你爸寫‘捷報,在祖宗祠堂貼紅榜,大學畢業(yè)就是‘進士,就是‘狀元‘榜眼‘探花……”說著說著,她突然流下了淚,而且那淚像家門口的小溪那樣滔滔汩汩,堵不住,擦不完,完全失控,后來母親竟失聲痛哭。她的哭就如同蓄積已久的感情的閘門被開啟,非一瀉到底不可了……后來她不再擦她的眼淚,任其在臉上自然流淌。她哭著,嘴里還說著什么,但我已經(jīng)聽不清楚了。我只覺得自己無能,在這個時候竟說不出一句恰當而有力量的話來勸慰母親,只是傻傻地待著,還輕聲說:“媽,你別哭了!人家看咱們呢!”謝天謝地,汽車終于開動了,她似乎意識到離別終成事實,便舉起了手。我從車窗探出頭,看見她淚流滿面,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幾步,但汽車加速了,她向后退去。在第一個拐彎處,她的臉在我的視線中變得模糊了,但我仍清楚地看見,她頭上的那兩朵紅花在晨風中輕輕抖動……
(長逝入君懷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舊夢與遠山》一書,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