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丹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中醫學作為中國傳統文化衍生出的璀璨瑰寶,是無數古代先民在與疾病長期斗爭的生存實踐中得出的集體智慧的結晶。但是近百年來,西方的堅船利炮打破了封建統治者天朝大國美夢的同時,也帶來了與東方截然不同的文化思潮。東西方文化巨大的反差在思想意識領域引發了強烈的震蕩和沖擊,從而激起了批判古典、反對傳統的聲浪。傳統的中醫學在當時被認為是“迷信的化身”,不應該存在于醫學體系中,只應該被廢棄、束之高閣供后人參觀瞻仰。時至今日,反對、質疑中醫的聲音實則仍未停歇。
最早明確地提出廢除中醫主張的,當屬清末大儒俞樾。1879年,俞樾撰《俞樓雜纂》50卷,在第45卷中專列《廢醫論》。晚年又增補了一篇《醫藥說》,轉變了其對于中藥的看法,認為“醫可廢,而藥不可盡廢”(《醫藥說》)。主張廢醫者自俞樾始,其后影響較大的事件即民國初期“廢止中醫案”。1929年2月,余云岫等人在全國衛生會議上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等四項議案,直言廢止中醫。此舉一出,立即遭到了中醫界人士的一致抵制,也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響。雖然由于輿論壓力,“廢止中醫案”并未實行,但是引起的爭論卻從中醫學界延伸到社會各界,而且持續多年。
進入二十一世紀后,科技的進步帶來了互聯網的普及,網絡平臺的出現給予了大眾表達個人言論的便利,使得更多的人加入到了“中醫是否科學”的爭論中。如中南大學教授張功耀發表了一篇名為《告別中醫中藥》的網絡文章(2006年第4期發表于《醫學與哲學》),宣揚中醫藥應退出國家醫療體制;如方舟子認為的“廢醫驗藥”(2006年11月20日《經濟觀察報》);如何祚庥院士曾發聲:“中醫90%是糟粕,10%是精華”(2007年5月廣西南寧全國科技活動周期)等。
諷刺的是,當國內大談中醫是“偽科學”應該廢止、崇尚西方“科學”醫學的時候,國外學者對于西方醫學的質疑與批評確是與日俱增。羅伊·波特說:“在過去20年里,西方已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要求回到西方醫學傳統的起源”,同時明確提出需要“從東方醫學傳統中尋求另一種醫學的智慧”[1]。
著名史學家侯外廬先生說:“如果不理解陰陽五行學派的世界觀、知識論和邏輯學,則對于自漢以下的儒家哲學,也不能夠有充分理解”[2]。作為蜚聲中外的著名學者,龐樸先生曾專門撰寫多篇關于五行思想的論文,說:“如果不明白陰陽五行圖式,幾乎就無法理解中國的文化體系”[3]。陰陽五行說的研究之所以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以及現實意義,其癥結便在此。不管是自漢以降統攝意識形態的儒家哲學,還是延續千百年的我國民眾的文化心理特征以及日常生活行為特征,如果不理解陰陽五行說是很難去詮釋的。如怎樣評價、理解陰陽五行對民間宗教、習俗及行為儀式的影響;怎樣評價、理解陰陽五行對與人們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農、食、醫、藥等觀念的影響等。
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60年代,一般系統論的創始人馮·貝塔朗菲提出應用開放系統論在生物學研究上[4],到上個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系統科學方法開始在我國普及,進而在學術界形成“科學熱”以來[5],一些學者開始嘗試將其用來說明中醫理論的科學性。
如金觀濤教授曾發表系列論文及論著[6-8],將中醫辨證論治的過程隱喻為黑箱調節藝術,即隨機調節——有記憶的調節——負反饋的調節——建立模型,以及將陰陽看作是建立了一個目標差系統,將五行五臟建立的模型從功能角度看作對人體進行描述的內穩定器,并且提出在沒有徹底打開黑箱之前,以這種不打開黑箱的方法來研究,“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中醫學的方法是非常科學的。”劉長林亦認為重復有效的中醫臨證實踐說明了其具有科學性,他表示:“從這個實際出發,沒有理由否認中醫學是科學”[9]。
李澤厚在理論上總結陰陽五行系統論的科學性時說:“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事物的客觀狀貌,并能在一定范圍和一定程度上有效地應用于實際生活中,從而也就保存和延續下來,并不斷得到細致化和豐富化。……這種系統論的最高成就和典型形態應該算是中醫理論”[10]。
歸根結底,中醫學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歷經了兩千多年的臨床實踐證明而不衰。有學者認為它的實用價值是肯定存在的;相反,也有學者認為正因為它的理論古老質樸因此才會受到現代社會的質疑[11]。但僅以理論性的邏輯推理來說明中醫陰陽五行理論是否具有科學性,在論據的全面性上仍顯單薄。中醫陰陽五行理論時至今日仍然有效地指導著中醫學的實踐,這是事實,其中所蘊含的緣由恰恰應該是被反思的關鍵點。
從整體、系統、功能出發的中醫與以“機械論”“還原論”等為指導通過解剖觀察、動物實驗來驗證的西方醫學截然不同。中醫以陰陽五行、臟腑經絡、氣血津液等理論語言來描述人體的生理病理活動,指導個體化的診療實踐活動。有人提出中醫理論“陳舊落后”,近乎“玄學”,可如若拋棄中醫理論,只以動物實驗的方法研究中藥、針灸等診療技術,結局會如何?
中醫泰斗李今庸教授曾說:“在50~60年代(20世紀),武漢某一研究機構,對一百多味常用的中藥進行了實驗研究,研究結果表明,這一百多味常用中藥中除黃連外,均無抑制細菌作用,而這些中藥在中醫藥理論體系指導下,用辨證施治觀點加以配方使用,卻治愈了包括細菌性疾病在內的許多疾病,這已是不可辯駁的事實”[12]。
無獨有偶,賈謙研究員等通過分析日本采取“廢醫存藥”政策后出現的“小柴胡湯事件”等的經驗教訓,以及20世紀90年代比利時、英國等國家出現的因過量不當服用中藥導致腎損害的“馬兜鈴酸事件”,提出中藥之所以能夠長久以來發揮著防病治病的作用,“關鍵在于中藥的使用具備系統、完善的中醫理論指導”;“廢醫存藥使中藥走向簡單模仿西藥的道路,失去中醫藥學自身的理論基礎和創新體系,只能阻礙中醫藥學的發展,乃至埋葬中醫藥”[13]。
中醫理論發展的處境雖然艱難,可方向還是有的,畢竟歷史的發展始終是向前的,中醫也不會例外。自20世紀80、90年代以來,“中醫現代化”的呼聲愈發高漲,雖然同時伴隨著質疑聲,可也讓更多專家學者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中醫理論的發展上來。何裕民教授認為“現代化”應明確定義:“中醫現代化是發展,而不是改造;是整體系統的進步,而不是中醫主體淪喪。這種進步與發展,其核心表現為在守住有價值的核心內容基礎上,開放性地、揚與棄并存地弘揚、吸收、創新過程中的進步與發展”[14]。
錢學森院士在20世紀80年代曾提出過“揚棄”的主張,即將中醫、西醫“結合、綜合,然后產生比這個更高一級的東西”,并且認為發展中醫只有一條路可走,“要用強大的現代科學體系來使中醫從古代的自然哲學式的、思辯式的論述解脫出來”,變成用現代科學語言表達的唯象理論,把觀察到的、實踐到的東西總結出規律來[15]。黃順基教授根據錢學森院士的論述結合自身的理解提出:中醫現代化的途徑首先研究系統科學;其次研究人體功能態;再次結合中醫的特點,重視人的整體發展。特別指出“當前這場‘中醫存廢之爭’,實質上是近一百年來中西文化論戰、現代化與西方化論戰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續,它關系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揚、關系中醫現代化的命運與前途,需要嚴肅認真地對待”[16]。
如今,中醫發展迎來新的契機,同時也面臨著新的挑戰。2015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致信祝賀中國中醫科學院成立60周年時強調:“中醫藥學是中國古代科學的瑰寶,也是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當前,中醫藥振興發展迎來天時、地利、人和的大好時機,希望廣大中醫藥工作者增強民族自信,勇攀醫學高峰,深入發掘中醫藥寶庫中的精華,充分發揮中醫藥的獨特優勢,推進中醫藥現代化,推動中醫藥走向世界,切實把中醫藥這一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繼承好、發展好、利用好,在建設健康中國、實現中國夢的偉大征程中譜寫新的篇章。”
從中醫界自身講,“打鐵還需自身硬”,中醫業者當自省、當自強,打磨自身從繼承開始。需要肯定的是,應用西醫常識術語與現代語匯是中醫與西醫、與民眾溝通的基礎,所以中醫師是需要學習西醫知識的,但是就算研習再多西醫的知識體系,也并不能為中醫理論帶來突破。相反將使得中醫臨證慢慢喪失中醫特色和優勢,使中醫師變得不懂得運用中醫學理論來處方開藥,庸醫愈多,良醫日少。因此,繼承好是發展好的前提,發展好是利用好的條件。醫案的研讀是繼承的首要工作,在名醫臨證經驗的基礎上,結合當今時代的常見病、多發病、疑難雜癥,才能切實提高臨床療效。
繼承要以“深入發掘中醫藥寶庫中的精華”為方向,落腳點要放在中醫藥臨床實踐上,更需“充分發揮中醫藥的獨特優勢”,在中西醫并重的主流醫療體系服務中,不能丟掉中醫藥簡便廉驗的特色,中醫理論發展的基礎仍然取決于中醫藥醫療實踐水平,古今皆然。
當中藥、針灸、推拿按摩等傳統中醫學理論或治療方法以西醫學的實驗方法進行研究后,得出的結論是否已經脫離了中醫學的范疇?換句話說,以這樣的方式進行中醫現代化,是不是就應該被稱為中醫被西醫化了?
當下時期,最能表現出此類矛盾的事件當屬屠呦呦研究員在中醫古籍中得到的啟示,成功在中藥青蒿中提取青蒿素而喜獲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了。屠呦呦研究員在獲獎演講中也提到了她是怎樣展開此項研究以及陷入研究困境時如何在中醫古籍里得到啟示,這也正是中醫藥新藥研發區別于一般其他植物藥的所在。如前期的資料收集工作量巨大,其內容涉及歷代中醫藥典籍及大量民間驗方,并且實地走訪名老中醫,收集防治瘧疾的中藥及配方。
在此有兩個問題值得被學術界廣泛討論:其一,究竟該怎樣開展創新性的中醫特色學術研究?其二,怎樣處理現代研究方法與傳統醫學理論的關系?
第一個問題,我國本土科學家首次獲得享譽世界范圍內的最重要的科學獎項,事件本身除了帶給我們對于國家科研實力增強的自豪之外,也應該認識到中醫藥的科學研究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和規律性。當務之急是總結屠呦呦研究員如何在復雜的中醫藥科研實踐中獲得突破及創新的寶貴經驗,這對于我們今后開展中醫藥科研活動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第二個問題,中醫理論的難精,不在于文字內容的難懂,而在于辨證論治過程的復雜性使臨證時難以迅速把握住病情關鍵。診療過程中強調辨證論治沒有錯,但同時也要明確病因病位,結合病人的體質特點,然后再擬出治法、處方用藥。故應深入挖掘前人臨證的思維模式,這是辨證的層面;還應反復揣摩醫案實例中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醫家處方用藥成功的經驗或無效的原因,特別是有關現代社會中常見的心腦血管病、頑固性失眠、抑郁癥、焦慮癥、癌癥等,這屬于論治的層面。中醫理論的發展要緊跟時代步伐,以提高臨床診療疾病的有效性為目的。
可見,現代研究方法中的實驗驗證對于中醫來說,并不能切實提高中醫臨床水平,但是對于中藥藥理、方劑有效成分、針灸原理、推拿按摩技法等方向的研究確有可取之處,但絕不能將中醫現代化等同于中醫西醫化。在中醫現代化的進程中,不應該避諱借鑒其他學科的前沿知識和研究成果,如當代系統科學的研究成果等,其他亦如中國哲學、史學等人文社科類別中與中醫理論發展相關的研究成果也應一并吸納。自古以來,中醫學始終是一個開放的學科,歷史上的名醫大家對中醫學發展的態度并不是固守陳規的,恰恰相反,強調的是“勤求古訓、博采眾方”(《傷寒雜病論·序》),而且善于兼收并蓄、完善創新,如舌診體系的創立、溫病學說的提出、近年來絡病學研究的大力開展等。只要是有益于維系人民群眾心身健康的方法,有益于建設健康中國,不論中醫、西醫,抑或本國固有、外國舶來,均應在有法有理、有據有效的基礎上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
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推動某基礎理論的突破性發展或某科技方法的創新改革,多源于改變現狀的訴求、固有疑問的解惑或者經驗積累的升華。目前中醫學理論的發展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和問題,雖然眾多學者在不同領域取得了相關研究成果,也提出了多種不同的科學性闡釋、功能模型假說等。但是總體來說,這也是試圖在用一種以現代語匯為基礎的語境,來描述中醫臨證之所以有效的實質。但核心問題仍然是中醫學基本理論(包括陰陽五行、藏象、經絡等)不能被現有的科技水平所說明、所觀測、所計量。即便將來可以實現,但得出的結論是否可以反過來適用于中醫臨床實踐,仍未可知。
正像李澤厚先生所說:“現代醫學大概需要再發展幾十年之后,才可能真正科學地嚴密地解釋和回答中醫憑千百年經驗所歸納和構造的這一整套體系。因為目前西醫的科學水平還處在局部經驗概括的理論階段,對作為整體性的人的生物-生理機制還極不了解,也就暫時還不可能真正解答中醫所提供的種種實踐經驗及其理論體系,盡管這個體系攜帶著那樣明顯的落后時代的深重痕記,那樣直觀、荒唐、牽強、可笑”[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