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震宇 黃作陣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100029)
《傷寒論集注》,張志聰注釋,高士宗纂集。張志聰,字隱庵,號西陵隱庵道人,浙江錢塘(今杭州)人。生于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卒年不詳,據肖衍初考證,當逝世于康熙十九年與康熙二十二年之間(1680—1683年)[1],是明末清初著名醫家。
張氏祖輩九代業醫,自詡為仲景第四十三世裔孫。因髫年失怙,家道漸衰,遂棄儒習醫,拜傷寒大家張遂辰(字卿子,1589—1668年)為師,后又受前輩著名醫家盧之頤(字子繇,1599—1664年)思想影響,頗重視中醫理論的研究,在侶山堂集同學及門弟數十人開堂講學,共同探討醫理?!肚迨犯濉分^:“明末杭州盧之頤、繇父子(按:此誤,盧之頤,字子繇,其父盧復,字不遠)著書,講明醫學,志聰繼之,構侶山堂,招同學講論其中,參考經論,辨其是非?!盵2]侶山堂作為張氏行醫講學的主要場所,影響至大,“自順治中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間,談軒岐之學者,咸歸之”[2],“外郡人稱武林為醫藪”[3]1086,武林,舊時杭州之別稱,因武林山而得名。
張氏在侶山堂講學達30余年,著述頗豐,先后著有《黃帝內經素問集注》、《黃帝內經靈樞集注》、《傷寒論宗印》、《傷寒論綱目》、《傷寒論集注》、《金匱要略集注》、《本草崇原》、《侶山堂類辯》、《針灸秘傳》諸書,其中除《針灸秘傳》遺佚外,他書皆可反映其學術思想,尤其對《內經》和《傷寒論》的研究,更是有突出貢獻。
張氏謂:“故醫學入門,當從傷寒始,先難其所難,而后易其所易?!盵3]1070為了便于學者們更好地了解張氏有關《傷寒論》的學術思想,今特就其《傷寒論集注》訓詁作一研究,總結其訓詁特點,俾今之學者“即知仲祖之孫之書,知仲祖之孫之有是書?!盵4]
是書雖然名曰《集注》,但并非是匯集前人百家訓釋之作。正如張氏在本書《凡例》中所說:“是刻之所以名集注者,竊效朱子集注經書,可合正文而誦讀之,并非匯集諸家也?!?/p>
張志聰研究《傷寒論》的方法,注重發揮集體的智慧,并不沿襲前人,他深感“宋元明諸名家,迭為論疏,莫不言人人殊,而經旨櫽括者,或以一端求之,經言縷析者,或以偏見解之?!盵5]又見“近世以本經文意深微,僉執《陶氏六書》以為枕中秘寶?!盵3]755遂大嘆:“嗟夫!傷寒變證靡窮,本經立法甚活,豈《函歌括》所能悉精深哉?”[3]755
因此,他在侶山堂與同學門弟共同研究,開集體創作之先河,取其精華,揚棄糟粕,以闡發《傷寒》之理,集諸家一得之見。張氏謂:“其于仲祖《傷寒論》,雖未敢云深入閫奧,據余專致之勞,亦可云研幾殫慮矣乎,而尤慮尚未有盡也,復聚諸同學而參正之,更集諸及門而講求之,冀有疑義,與共析之,或有微悟,與共訂之。”
昔儒有言:“易稿則技精,屢斫則藝進?!睆埵现秱摷ⅰ方浫汲??!肚迨犯濉酚涊d道:“又注《傷寒論》、《金匱要略》,于《傷寒論》致力尤深,歷二十年,再易稿始成?!盵2]再者,兩也。再易稿則為三集之,而《集注》始成。本書《原序》曰:“迨庚子(1660年)而《傷寒初集》告成(按:《傷寒初集》即《傷寒論宗印》;又,庚子誤,據張氏《宗印·自序》,當成書于康熙癸卯(1663年),言庚子,恐其誤記)……稿幾脫而《二集之書》復成(按:《二集之書》即《傷寒論綱目》)?!庇捎谒馨l揮集體智慧,又殫精竭慮20余年,因而注釋水平很高,多能闡發經旨微義,陳修園稱之為“漢后第一書”[6]817。
例如,《傷寒論》第29條中:“若胃氣不和譫語者,少與調胃承氣湯?!敝T家注釋語焉不詳,成無己《注解傷寒論》惟曰“陰陽雖復,其有胃燥譫語,少與調胃承氣湯”[7], 方有執《傷寒論條辨》僅言“胃不和而譫語者,亡津液而胃實也”[8]。二說之于“譫語”,皆未能詳其故,只言胃燥,似乎有欠允當。張氏亦不然其說,他在本書《凡例》中明言:“凡譫語,乃心主神氣內虛,言出于心,非關于胃……今人不明少陰譫語,凡解譫語定屬陽明?!逼溟T人曾氏亦曰:“《太陽篇》云:‘若胃氣不和譫語者,少與調胃承氣湯’(即本條),言胃絡上通于心,君火亢極而然也。若汗多亡陽,則主四逆湯,少陰之為熱為寒如此。”可見,張、曾師徒二人對于“譫語”的病機在心不在胃的認識是一致的,故而本條注曰:“若胃氣不和譫語者,胃絡上通于心,少陰君火亢極而胃氣不和,神氣煩亂而因發譫語,故少與調胃承氣湯以和少陰君火之氣,以安少陰心主之神?!?/p>
張氏之論,可謂詳備矣?!端貑枴れ`蘭秘典論》明確指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又《陰陽應象大論》曰:“心主舌……在竅為舌。”可見,“譫語”作為一種神志異常、胡言亂語的臨床表現,張氏從心神釋義,發前人所未發,實具手眼。
自明·方有執倡導錯簡重訂以后,后世醫家,如喻嘉言、程郊倩、章虛谷、黃元御等,皆附和之,指王叔和之非,議成無己之誤。至明末清初,始有錢塘張卿子追本溯源,尊王(叔和)贊成(無己),提出“悉依舊本,不敢去取”的觀點,史稱“維護舊論派”。
張志聰師事張卿子,因而張卿子維護傷寒舊論的觀點對其影響很大,不僅在其早年著作《傷寒論宗印》中持此看法,晚年再著《傷寒論集注》與《侶山堂類辯》時,仍反復強調這一點。
例如他在《侶山堂類辯》中談道:“世傳《傷寒論》乃斷簡殘篇,借王叔和編次。聿稽仲景生于東漢,叔和西晉時人,相去止百余歲,不遭秦火之劫,奚為斷殘乎?”因此,他認為后世所流傳的《傷寒論》文本,必是仲景原文無疑。如果詳考其中文義、細玩其中章法,便可發現本論上下文之間聯系緊密,前后邏輯貫通,實有次第?!叭魧W者熟讀全書,細心體會,其中義理如神龍出沒,首尾相顧,一字一句,條分縷析,鱗甲森然?!盵3]1052
鑒于此,他采用“匯節分章”的方法,將《傷寒論》按原文順序劃分為一百章,“或合數節為一章,或合十余節為一章”,每章起始條文下,必以數語概括這些條文的中心思想。例如“辨太陽病脈證篇第二”,將《傷寒論》第82~178條條文分為10章。在第82條條文下,首曰:“自此以下凡八節,皆言汗后變證,以示不可輕汗之意。”
《集注》通篇皆如此例,其目的便是為了“拈其總綱,明其大旨,所以分章也。章義既明,然后節解句釋,闡幽發微,并無晦滯不明之弊”。如此,則知原文上下前后條緒井井,又可反證“非王叔和所能編次”。
《傷寒論》“辨三陰三陽脈證并治”各篇,并沒有明確指出“三陰三陽”的概念。自宋·朱肱創立“六經辨證”,以足之六經釋“三陰三陽”以來,后世醫家大多奉為圭臬。張志聰以為不然,曰:“世醫不明經氣,言太陽便曰膀胱,言陽明便曰胃,言少陽便曰膽,跡其有形,亡乎無形,從其小者,失其大者,奚可哉?”
張氏以為,欲明《傷寒論》“三陰三陽”的辨證方法,當從仲景原文入手,他說:“注釋本論,必明仲祖撰論之原,方為有本。其序曰‘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之說……《陰陽大論》者,《素問》中大論七篇,皆論五運六氣、司天在泉、陰陽上下、寒熱勝復之理?!庇终f:“仲祖著《傷寒》,原名《卒病論》,本于五運六氣、陰陽大論,故釋人之陰陽應天地之五運六氣?!?/p>
所以,他認為本論的“三陰三陽”,便是指六氣?!氨菊撎?、陽明、少陽,三陽也;太陰、少陰、厥陰,三陰也。三陽三陰謂之六氣,天有此六氣,人亦有此六氣。無病則六氣運行,上合于天;外感風寒,則以邪傷正,始則氣與氣相感,繼則從氣而入于經。”
正因為“天有此六氣,人亦有此六氣”,所以張氏在分析“三陰三陽”病證時,極為重視“人與天地相參,與日月相應”,所謂“人之陽氣應天氣之在外,五臟五行應五運之在中,升降出入,環轉無端”。
例如,本論“辨可發汗病脈證并治篇”第1條:“大法,春夏宜發汗?!睆埵献⒃唬骸疤煊幸粴q之四時,人有一歲之四時;天有一日之四時,人有一日之四時。春夏宜發汗者,朝則為春,日中為夏,于寅卯之后、午未之前,人氣生長之時而發汗,亦順天時之大法也?!睆埵蠈⑷松碇枤馀c天之陽氣相比較,將一日之陽氣與一歲之陽氣相比較,則本條之微義,彰明較著矣。
以經解經、前后互參是張志聰訓釋《傷寒論》的一大特色,正如《宗印·凡例》中所說:“注釋參討本經文義,雜引《靈》、《素》諸經?!逼渲饕绞接小耙浴秲冉洝方狻秱贰?、“以《金匱》解《傷寒》”、“本論前后文互參”三種方式。
張氏曰:“仲祖撰《傷寒》,本于《靈樞》、《素問》、《陰陽大論》,擴先圣之所未盡而補益之?!惫时緯栣?,多處采用以《內經》解《傷寒》的方法。例如《傷寒論》第219條:“三陽合病,腹滿身重,難以轉側,口不仁,面垢,譫語遺尿”,張氏注曰:“《經》云‘少陽是動病,不能轉側’,難以轉側者,病少陽之氣也;《經》云‘濁氣出于胃,走唇舌而為味’,‘陽明之脈,起于鼻,交頞中’,口不仁、面垢者,病陽明之氣也?!睆埵弦浴秲冉洝吩臏蚀_地解釋了何為“三陽合病”,使學者易于理解。
世以《傷寒》言外感,《金匱》論內傷,然外感內傷本自一理。張氏云:“是以能醫內傷而不諳治傷寒者,未可醫名也;能醫傷寒而不諳治內傷者,未之有也?!盵3]1070故而張氏在訓釋《傷寒》時,多參以《金匱》。如《傷寒論》第276條:“太陰病,脈浮者,可發汗,宜桂枝湯?!睆埵献⒃唬骸疤幵趦戎髂荚?,太陰在外主肌腠……《金匱要略》云‘腠者,三焦通會元真之處;理者,皮膚臟腑之紋理’,蓋皮膚有此紋理,而臟腑之募原亦有此紋理,外內相通,太陰主之?!睆埵嫌诖?,以《金匱》之文釋《傷寒》之義、辨內外之理,使學者對桂枝湯的運用,理解得更加透徹。
如前所述,張氏認為本論“其中義理,如神龍出沒,首尾相顧”,故而他在注釋《傷寒》時,除引他經訓釋外,多采用“上下文聯系、前后文互參”的方法。如《傷寒論》第277條:“自利不渴者,屬太陰,以其臟有寒故也,當溫之,宜服四逆輩?!睆埵显谟栣寱r,將之與上條(見上)對比,曰:“上節病太陰之在外,此節病太陰之在內,在外故宜桂枝湯,在內故宜四逆輩。”通過前后文的聯系與比較,示人以治太陰病之法。
《傷寒論》是我國第一部理法方藥比較完善,理論聯系實際的古代重要醫學著作,歷代醫家奉為“醫門之規矩”、“治病之宗本”、“方書之祖”[9]。然其成書于東漢末年,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年,其文辭古奧,經義淵微,鮮有通其義者。張氏謂本論“經語奧深,句字藏櫽”,故而他在訓釋本論時,常反復推究原文經義,多有發明;又常以經義指導實踐,開示后學。
例如《傷寒論·辨霍亂病脈證并治》第390條:“吐已下斷,汗出而厥,四肢拘急不解,脈微欲絕者,通脈四逆加豬膽湯主之?!睆埵戏磸屯凭俊巴乱严聰唷彼淖?,并與上兩條“四逆湯方”相比較,注曰:“不曰‘吐利止’而曰‘吐已下斷’者,謂津液內竭,吐無所吐,下無所下也。若吐已下斷,如所謂汗出而厥、四肢拘急之證仍然不解,所謂脈微欲絕之脈依然如故。此為陰陽血氣皆虛,更宜通脈四逆加豬膽汁湯主之。”
他在解釋方義以后,復感慨世醫每逢暑月霍亂,輒以藿香正氣治之,殺人為多。于是更添按語曰:“風雨寒暑之邪,直入中焦,皆為霍亂。若吐利太過而生氣內傷,手足厥冷,脈微欲絕,皆宜四逆湯主之,無分寒與暑也……愚每見暑月病霍亂,四肢逆冷,無脈而死。藿香正氣不過寬胸解表之劑,惡能治之?況夏月元氣發泄在外,中氣大虛,外邪卒至,救正猶遲。夫邪正相搏,有風雨寒暑之分,正受邪傷,止論正氣之虛實,入臟即為不治之死證,非風暑為陽而寒雨為陰也。此為霍亂之大綱,學者宜服膺而弗失。”張氏以其多年的臨床經驗,指陳世人觀念上的錯誤,啟發后學臨證之際當“隨其證之所在而治之”,不得拘泥也。
張志聰乃“維護舊論派”的代表人物,一生精勤不倦,致力于《內經》、《傷寒》等的研究?!肚迨犯濉分^之“生平著書,必守經法”[2],其自序曰:“以經解經,罔敢杜撰?!庇衷唬骸坝嘤凇秲冉洝贰⒅僮嬷T書,童而習之,白首始獲其要,故自甲午以后二十年來,每旦必焚香舉筆,翻閱經義,詳其句說,審其字意。”這種嚴謹、認真、務實的態度,可稱今人楷模。
張氏“六經氣化”的學術觀點,頗受后世一些醫家贊許。如陳修園評曰:“(張隱庵)闡發五運六氣、陰陽交會之理,恰與仲景自序‘撰用《素問》、《九卷》、《陰陽大論》’之旨吻合,余最佩服?!盵6]373惜乎,自志聰、士宗以后,世醫多“畏其難而不敢言及”[6]817,以至于迄今為止,研究張氏《傷寒論集注》者寥寥可數。張氏之學,多有闡發前人所未發之處,實有益于中醫臨證,亟待今之學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