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文山傳統藥市起源考略*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1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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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國中醫藥發展的歷史長河中，藥市作為一種特殊的藥材交易之所，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藥市的形成與社會文化、經濟、交通等有密切關系?！墩f文解字》“藥：治病草，市：買賣所之也”，藥市即指進行藥材買賣的交易之所。一般認為，藥市起源于唐代，和一個叫做王昌遇的道士有關。宋人高承《事物紀原》第八卷歲時風俗部第四十二篇載：“唐王昌遇，梓州人，得道，號易玄子，大中十三年(859年)九月九日上升。自是以來，天下貨藥輩皆于九月初集梓州城，八日夜于州院街易玄龍沖地，貨其所赍藥，川俗因謂之藥市，遲明而散……是則藥市之起，自唐王昌遇始也。有碑敘其本末甚詳。”[1]這是有關藥市最早的記載,該段文字表明唐中期始有藥市形成，但據史料考查，至少在漢代就已經有了藥材的買賣交易?！逗鬂h書》記載了韓康經常于名山采藥，在長安市場上賣藥多年。柳宗元《宋清傳》中亦有提及長安藥市。據周左鋒考證《宋清傳》成文不晚于816年，因此可認為在梓州藥市形成之前，長安藥市已經存在了[2]，可以說藥市是伴隨著市場交易的產生而自然形成的。

位于滇南邊陲之地的文山，今雖有“藥材王國”“世界三七之鄉”等美稱，在過去卻因地理阻隔、交通不便、社會動蕩等因素，其藥市之起源、發展與變遷皆經歷了較為緩慢而曲折的過程。然優越的地理環境和氣候因素造就了文山豐富的藥材資源，在中醫學傳入之前，文山傳統藥材集市作為主力軍承載了保障邊疆人民生命健康的重要使命，至今仍發揮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

文山地理概況

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位于云南省東南部，地處中國西南邊陲，東經103°35′～106°12′，北緯 22°40′～24°48′，東鄰廣西百色，西接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北連曲靖，南靠越南。北回歸線橫貫全州，形成低緯度亞熱帶高原季風氣候，70%的地區屬亞熱帶氣候，30%的地區屬溫帶氣候，年均氣溫15.8～19.3℃，年均降雨量992～1329 mm，平均海拔1000～1800m[3]。文山境內水源充足，雨量適中，溫濕度適宜，保留有典型的峰林、石林等第三紀古熱帶喀斯特地貌，氣候和地形的多樣性造就了文山豐富的藥用植物資源。1988年文山州中藥材資源普查確認有417個品種，且在全國重點普查確認的363個品種中，文山州內就有241個，另《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藥用植物名錄》一書載有709個品種，故文山州素有“藥材王國”的美稱[4]。

文山藥市起源探析

1.文山地方史簡述

繁榮的市場貿易是藥材交易的重要保障，要談文山藥市之起源，必離不開文山地方史尤其是經濟史。文山雖于公元前111年西漢時期已置牂牁郡，但因地處邊疆，交通阻隔，道路不通，基本處于閉鎖狀態，有史可考者甚少。唐代以來戰亂不斷，人民生活艱苦，宋設羈縻州縣，元設宣撫司，明設臨安府、長官司，雖名為中央政府統一管理，實為民族部落自治。至清康熙六年實行“改土歸流”設治以后，由清政府派遣流官直接轄治，其經濟、文化、教育、醫藥等方面方得以有較大程度的發展?！堕_化府志》云南學政葉觀國序云：“(開化)外距交岡，內雜僰(bó)倮(luǒ)，實滇省東南之邊隘……余考開化自我朝康熙初年始設府志，前此之阻絕于深林密箐、萑(huán)苻蛇豕之鄉者，蓋不知幾閱年所?！盵5]由此可見康熙以前文山地區閉塞之況。

文山清代以前無志書。成書于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由當時的開化府知府湯大賓主持修纂而成的《開化府志》是關于原開化地區(包括今文山州大部)的第一部綜合性歷史文獻。清代以前文獻資料的缺少造成了歷史考證的困難，致對清代以前文山地區人民的社會生活、民俗民風有史可考可據者甚少，關于藥市的記載更是寥寥，因此只能從《開化府志》、《文山縣志》等史志文獻及相關文史資料中尋找蛛絲馬跡。

2.文山藥市的萌芽——宋代

南北朝北齊時代藥學家徐之才有云：“古之善為醫者，皆自采藥，審其體性所主，取其時節早晚；早則藥勢未成，晚則盛勢已歇。”[6]上古時代醫藥不分家，善醫者皆自采藥，一般稱之為“草醫”，即醫生主要依靠實踐經驗使用草藥救治病人，是較為原始的醫療形式之一。《文山縣志》(以下簡稱《縣志》)載：“從古至今，草醫均為看病售藥，診費藥費一起付款，或包醫治愈總付費用，另是自采自售，街天擺攤售藥?！盵7]712文山地處邊陲，清代以前少與外界往來，至今仍保留著草醫的形式。筆者在進行實地調研過程中于文山恒豐貿易市場遇一民族醫生，稱可以包治老年性肌肉萎縮，免費拿藥，見效收費，與《文山縣志》所載相符。

該種形式具體起源于何時尚未發現明確文字記載，但市場交易必然是伴隨著人民生活的需要和社會經濟的發展而產生的，街天擺攤售藥與集市的形成密不可分。據《縣志》第三編“經濟”章記載，進入宋代以后，吳人龍?；驗樗未髮④姷仪鄮酚泄?，得封政權，其后隨著鐵農具的傳入和鑄造，生產力提高，耕作、種植、手工業等亦隨之進步，逐漸形成商業交換，有“草皮攤街”日中為市，進行物物交換或貝物交換[7]216。據此可將文山集市的產生溯源至宋代，也因此可確定藥市的最早形式即為草醫，即由識藥會醫者自采自賣，看病售藥一體化。且草醫并非于某固定地點行醫賣藥，而是以走鄉串寨的流動形式為主，“釆樵過北谷，賣藥來西村”便是對最早的藥材交易形式的寫照。

3.文山藥市的發展——元明

元代文山戰亂不斷，人民生活困苦，社會發展緩慢，市場蕭條。進入明代，因自宋起大理國向宋皇朝進貢馬匹，各族人民賣馬到中原地區，均須匯至龍氏領地經特磨道(今廣南地域)至邕州(今廣西南寧)出售，轉輸中原各地，由于云南各族販馬至邕州日益頻繁，南宋紹興三年(1133年)，宋皇朝在邕州專設“提舉買馬司”，經管買馬事宜。大理通廣西商道過文山境內，易馬活動的進行，形成了百色-剝隘-文山這條主要的貨物流通渠道，文山境內的包括藥材在內的土特產品逐漸輸入中原地區，又購回中原所產錦繒及“諸奇巧之物”。同時易馬的興起促進了集市的發育，以剝隘為代表的初具規模的集市開始產生[8]。

明代中后期，逐步開發河谷和平壩，漢、壯族人民大量遷入，新建集市，以屬相六天輪一回為街期進行交易。藥市也由最初的草醫流動賣藥轉為在集市點進行擺攤售賣，販賣人員亦有所增加，當地苗族、壯族人民在世代先輩們的口耳相傳之下，對山上所生長的草藥名稱、種類、功效等基本知識有所掌握者，亦在農閑時節進山采藥，趕集日拿到街市上交易以補生活物資之需。

4.文山藥市的繁榮——清代

康熙六年(1667年)，清政府在文山改土設流，采取鼓勵農商的措施。內地漢民和鄰近地區的少數民族陸續進入，建城鎮，興集市，商業、手工業逐漸興起，農業、礦業擴大開發，漸次形成地主制經濟，出現歷史上第一個空前發達的時期。文山設府后，逐漸形成了坐商和行商，坐商開設店鋪，行商趕馬、趕街，經濟發展呈現一片繁榮之勢。

設治后，赴考舉子到內地接觸到中醫中藥，帶回一些中醫書籍為親友治病，經實踐有效，得以推廣，中醫逐漸興起。但當時尚沒有中藥鋪，醫生配方中的藥材需到外地買回，價格高昂，一般人家無力負擔，診病療疾仍主要依靠各族草醫和藥市藥攤。隨著商品生產和交易的增加，文山各地逐漸形成中心集市，集市規模、趕街人數、上市貨物等均擴大增加，出現了專門的藥農，藥市規模逐漸增大。光緒九年(1883年)，江西藥販楊鼎昌到文山購銷藥物，接著在縣城南門開設“中和堂”藥鋪，營業發展，成為文山歷史上第一家中藥鋪。其后又出現了“務本堂”、“福聚堂”、“同仁堂”、“壽元堂”等多個中藥店鋪，中藥材交易逐漸在文山興旺起來[7]717。

5.文山藥市的起伏——民國至建國后

前面提到，草藥市場的產生與集市的形成具有密不可分之聯系。民國初年至民國20年，文山各地集市均平穩發展且集市數量增加了11個。1950～1979年，因國家政策變動，集市貿易幾經起伏。建國初，人民政府注重發展文山商業，1956年前威遠街、西正街是文山城最熱鬧的商業區；1958年冬的“共產風”，把集市貿易批判為“資本主義自發勢力的溫床”，集市貿易基本被取消；直到1979年，方糾正對集市貿易管得過死的偏向，政策放寬，恢復并新開辟了30個集市，在一定范圍內每星期輪流趕一天街。即使命途多舛，文山藥市仍在曲折的命運中頑強發展，新中國成立前后，隨著公路的建設、鐵路的開通，便利的交通條件促進文山藥市進一步繁榮。進入80年代，文山縣城的威遠街下段已經成為較擁擠的草藥市場，來自文山縣城周邊各地區的壯、苗、漢族的草藥采集者和各族草藥醫生匯集，趕街人聚，街散人歸。

馬幫與口岸邊民互市中的藥材交易

1.馬幫促進藥市繁榮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馬幫是文山乃至整個云南地區商品貨物運輸的主要方式，為推動文山商品經濟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據前文山州傳統民族醫藥研究所所長任懷祥先生考證，其父親任樹伯帶領的馬幫于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首次將三七經越南海防銷往香港，再轉運至東南亞乃至世界各地，是“讓三七走向世界的第一人”[9]。自清康熙六年(1667年)設府治以來，文山通往省城昆明、越南和鄰近府、縣的驛道始建并沿用至民國，可知任老的這一推論是有依據的。馬幫運輸促進了商業發展，也活躍了藥材市場，當地的馬幫商人將文山藥材包括三七、茯苓等在內的商品運往省內的蒙自、昆明及相鄰的越南等地。隨著馬幫運輸的發展，一些交通樞紐迅速發展成為城鎮集市，為藥市的繁榮創造了有利條件。

2.口岸豐富藥材市場

文山州境內的馬關、麻栗坡與越南相鄰，明代起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集市逐漸形成，中越邊民貿易往來頻繁?！恶R關縣志》載：“歷史上，(中越)兩國邊民相互通商，從未間斷，光緒十年(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以前，兩國邊民在邊境自由貿易，以趕街方式，肩挑馬馱商品出入國境進行交換?！盵10]又有天?？诎端诘亍^歷來就是中越兩國客商往來必經之地，早在明末清初，兩國客商往來常在船頭息宿。民國17年(1928年)以后，口岸開放，出入境自由，大批客商往返，盤桓于天保、河陽之間，生意興隆，市場活躍[11]。滇越鐵路正式建成通車后，國內內地人經馬關、麻栗坡出入越南經商者不斷增多，進而促進邊境市場更加繁榮，隨著邊民互市的發展，形成了都龍、金廠、董干及馬崩等多個互市點，邊民互市日趨繁榮。每個街天，入境的越南邊民少則幾百人，多則上千人。商品中除糧食、蔬菜、茶葉、水果、農副產品外，中藥材是主要交易物品之一。邊民互市的進行促進了藥市繁榮發展，同時藥材交易也成為邊民互市的一大特色。

總 結

綜上，文山藥市萌芽于宋，發展于元明，繁榮于清，經歷了千年的發展變遷而不衰，至今仍活躍在文山包括城鎮農貿市場和農村集市上，一方面推動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面促進了醫藥信息的交流和醫藥技術的進步，在保障邊疆民族地區人民的生命健康方面具有無可替代的意義。

具體來說，文山藥市的發展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1)產生時期相對較晚：相對于中原地區唐代時已具有較為活躍的藥材貿易而言，文山地區因交通不便、地理阻隔等因素的影響，藥市于南宋時期才開始萌芽，隨著集市貿易的形成而產生；(2)藥材交易形式較為原始，以草藥醫生露天擺攤問診賣藥一體化及民間走街串巷的流動賣藥為主；(3)發展速度緩慢：自宋至今，文山藥市雖日趨繁榮，然傳統藥市逐漸與社會經濟的發展相脫節。據筆者于2018年夏在文山進行實地調研所得，目前文山藥市雖仍是各大集市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仍以擺攤形式多見，多為城鎮農貿市場或農村定期集市的一部分，或專門僻地而列，或穿插于他物之間，雖數量多、分布廣，但規模小，管理力度不到位。且攤主多為本地農戶，以自采自賣為主，壯、苗等少數民族居多，雖不乏民族醫生問診賣藥同時進行，但醫學技能多為家傳或自學，缺乏系統完備的醫學理論知識。

傳統藥市是我國中醫藥文化的寶貴財富，尤其在邊疆民族地區，可以說傳統藥市的發展變遷是當地商品經濟和醫藥行業發展的縮影。在現代社會經濟水平不斷提高、醫藥科技迅速進步的背景下，如何合理保護、有效開發傳統藥市，令其在現代社會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藥材交易、信息交流、醫學傳承等功能是亟待我們思考和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