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子
在杭州市中心川流不息的武林廣場對面,28層高的大廈在夜幕中發出銀白色背景光,平滑的建筑立面已成為天然的巨大液晶屏。就在10月的最后幾天,王俊凱的粉絲們相中了這塊屏幕,為偶像即將到來的演唱會打廣告,“杭州國大5798平方米燈光秀,應援超炫酷!”粉絲在微博轉發道。
“表白”成了市政照明在節日燈光秀之外的日常功能。10月17日南開大學校慶前,校友發起了一場“百年南開,點亮全球”的活動,從美國紐約時代廣場的納斯達克大屏到新加坡濱海灣,再到廣州“小蠻腰”、上海外灘花旗大廈、北京奧體公園,甚至是內陸深處的拉薩布達拉宮廣場,用紅的、藍色、紫的、彩色的LED燈打出校訓或賀詞。據不完全統計,這場“地表最強應援”點亮了至少26座城市近50棟建筑。
與“表白”規模相當的是越來越多可被點亮的城市建筑。2018年上合組織峰會期間,主辦地青島的燈光秀點亮了浮山灣沿岸100余棟高層建筑,其中50多棟建筑外墻聯動播放動畫視頻;到今年“十一”前,武漢市內25公里沿江岸線可聯動點亮的建筑數量已超過1000棟。
國內燈光秀興起的時間無從考證,但多位業內人士稱,2013年,江西省會南昌的燈光秀應是源頭之一。“南昌市亮燈創造的建筑立面媒體化應是國內景觀性亮燈走向‘異化的轉折性‘代表作。”浙江工業大學城市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杭州市決策咨詢委委員吳偉強在《城市燈光秀,亮出了規劃和設計者的文化“底褲”》一文中寫道。
在2013年最后一天,南昌贛江兩岸一條長8公里、由近60萬盞燈裝飾的光表演蓄勢待發。當晚6點、7點、8點依次出現8分鐘的“燈光秀”,在2013年最后10秒,被稱為“南昌之星”的摩天輪和兩岸高樓用燈光打出倒計時,在跨入2014年的同時,一場時長15分鐘的燈光秀在城市鋪開,孤鶩、繁星、彩云等符號化意象出現在巨幅建筑表面,引得不少網友拍照上傳微博,直呼“震撼”。

被點亮的不僅有297棟現代臨江高層建筑,還有一千三百多歲的滕王閣。“全部燈光景觀用主控平臺統一控制,可切換不同場景,目前設計了5個場景,使用了126種顏色。”工程設計者之一,時任清華大學規劃設計研究院光環境研究所副所長陳海燕曾在媒體上公開介紹。
這一項目在2015年獲得了全球“最多建筑參與固定性聲光秀”的吉尼斯世界紀錄。讓數百棟樓亮起來的是110萬個LED光源,產品提供商將其作為典型在官網上宣傳,單在摩天輪上就安裝了6.5萬余個點光源,先將燈具粘到鋁型材上,再將整條鋁型材固定在摩天輪的鋼架上,用控制芯片進行驅動,根據日常或節日需求設定不同圖案。
那時,發展夜間經濟的概念已經興起。2004年5月,青島市出臺了《關于加快我市市區夜間經濟的實施意見》,杭州市旅游委員會也在兩年后發布了《杭州市夜間娛樂休閑生活發展報告》。當時,西湖景區已經完成夜景燈光布置,西湖北岸的寶石山也已被照亮,長約1.5公里的輪廓線由2000多盞燈點綴,分為日常照明、節日、重大節日等級別進行控制。從西湖遠眺,寶石山頂的保俶塔通體發光,似乎照亮了整片景區,寶塔腳下山林茂密,在夜間透出濃郁翠綠的幽光,成為游人到杭州必看的景觀之一。
照明被稱為新興的傳統行業。中國照明學會秘書長竇林平曾撰文介紹,中國照明產業可追溯到1979年改革開放之初,1989年,中國照明電器協會成立,產業也進入了快速發展階段。國際照明公司如菲利普、歐司朗、松下等在大陸投資建廠,彼時臺資照明企業就多達700余家,隨之而來的是燈具的井噴式發展。以江蘇省常州市為例,該市路燈管理所1990年更名為常州市路燈管理處,路燈由2066盞擴展至10276盞,翻了近4倍。
“中國的照明產業發展大致可按每十年為一個階段。”竇林平在《中國照明產業發展回顧》一文中寫道。伴隨LED照明等技術的發展,1999年到2009年被認為是國內照明產業發展的黃金十年,多位業內人士回憶,這十年中,照明行業前期主要依托于逐漸興起的房地產和商業,2008年金融危機在房地產領域也吹起一陣寒流,在這前后,照明項目則逐漸緊貼大型市政照明工程。

北京王府井商業區夜間照明工程就是從1998年開始的。西起故宮東側,向東延伸到東單北大街,北起五四大街,南至長安街,商業區占地約1.65平方公里,包括商業購物、旅游住宿、餐飲、文化、與綠色環保區相結合的皇城根遺址公園等五大區域,工程直到2008年奧運前才完成,為期十年時間。
“從規劃開始,一個片區、一個街道、一個房子這樣去做,非常細致。”北京遠瞻照明設計有限公司設計總監、執行董事齊洪海回憶說,他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技術科學專業攻讀碩士期間曾參與王府井商業區的照明工程,并以此為實踐案例完成了畢業論文《商業區夜景照明的規劃設計》。
國家發改委在《關于2009年深化經濟體制改革工作的意見》中明確提出,要加快研究鼓勵民間資本進入石油、鐵路、電力、電信、市政公用設施等重要領域的相關政策,帶動社會投資。
在這種情勢下,城市被逐漸點亮,市政照明范圍越來越大,與之相反的是越來越短的工期。2013年,總長8公里的“南昌一江兩岸景觀照明提升改造工程”只用了73天,成了當時媒體爭相報道的一個亮點。
在南昌市“打造”了諸多夜間盛景后,國內各大城市的照明也在悄悄發生變化。2016年6月,杭州中央商務區所在地錢江新城也出現了媒體立面。33幢建筑外立面安裝了70多萬盞LED燈,組成聯動媒體墻,藍色漣漪從一幢樓涌動到另一幢,配以水波電音,一會兒一架拖著彩虹的飛機“嗖”地從馬路這邊飛到另一側的建筑上,就像置身《銀翼殺手》里掛著巨大電子屏的未來世界,引來觀眾一陣驚呼。
“媒體立面聯動的地方只有錢江新區、運河沿岸和個別景點,燈光秀只是城市景觀照明中一個很小的類型,只占1%—2%,是用聲、光、電闡釋故事的多維表現手段。”浙江城建園林設計院有限公司副院長沈葳在接受采訪時解釋說。他的團隊曾負責G20峰會杭州核心城區景觀亮化的整體規劃,主要分三個區域,除了以燈光項目為主導的錢江新區,西湖景區和運河沿線還是“以自然風光為主,燈光為輔”。
這是杭州市第三次較大規模的照明提升。早在上世紀90年代,杭州就建起了滿足基本照明需求的夜間亮化系統,隨著旅游業發展,城市景觀日漸完善,為彌合夜景發展的不足,2003年夏天,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視覺與照明藝術研究中心受杭州市建設委員會委托,對杭州主城區進行了照明規劃,逐漸形成城西傳統景區和城東現代新城“一靜一動”的夜景照明風格。

在其他城市規劃中,“能做燈光秀”也成了照明必備的隱藏技能。2016年,臺風“莫蘭迪”過境導致廈門大面積停電,原有夜景亮化被破壞,市政府2017年就全市照明總規劃進行招標。“當時的主要目標是重建、恢復、提升城市照明,但在方案形成過程中,傳出廈門將舉辦金磚峰會的消息,因此也為燈光秀提供了技術基礎。”中標單位棟梁國際照明設計(北京)中心有限公司總經理許東亮對記者說。
許東亮團隊做了幾項“相對收斂”的照明試驗。一是盡量降低城市亮度,在滿足基本照明需求基礎上迎合廈門靜謐低調的文化氛圍,例如,將亮度降至相關標準值的一半或更低;二是根據城市發展規劃做慢行系統亮化,如將燈帶隱藏在海濱棧道欄桿下,既能照亮行人腳下的路,又不影響夜間散步時觀景;最后是規定城市整體照明主基調“以色溫變化替代色彩變化”,從冷白色到暖金色,而不是花花綠綠的彩燈秀。
“當地政府也比較認可,最終基本按這個格調實施的。”許東亮說,當然也保留了個別建筑的彩色照明,如供市民聚集的白鷺洲公園女神廣場和地標建筑五緣橋等。
因廈門金磚會議夜景設計的經驗和成果,許東亮團隊于2018年上合峰會前再次中標青島市政照明規劃項目,建設面積是廈門的3—4倍。相比廈門燈光的素凈,青島的燈光在色彩上要濃烈得多,建筑物表面被大面積高亮度的大紅大綠大紫鋪滿,五顏六色十分扎眼。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風格。”許東亮解釋道,經過考察,以及和政府、施工單位的三方角力,青島夜景的主題最終定為“美麗的青島、美麗的灣,和諧的城市,好客的光”。在此基礎上,2018年6月9日,上合峰會燈光焰火藝術表演《有朋自遠方來》在青島奧帆中心上演。
在全國人民流行“吃葷”的同時,杭州人民開始“吃素”了。去年10月提出的《2018年杭州市區城市照明總體規劃》引入“黑天空”概念,即城市照明并非是一味求亮,而應與城市生態環境相呼應。不過,新規劃中提到的“一軸、兩廊、三心、多點”總體結構似乎又為新的燈光秀埋下伏筆。
2019年正月十五、十六兩晚,故宮博物院創辦94年來首次舉辦燈會。“紫禁城上元之夜”的活動文章刷爆朋友圈,故宮官網因蜂擁而至的搶票而崩潰,同樣崩潰的還有部分一睹故宮夜景的民眾。
全網對這場燈光秀的評價呈現出兩極分化的趨勢。有網友覺得很好,但有網友卻吐槽“君要臣土,臣不得不土”。還有人發出故宮城墻上射燈亂舞的照片,配文曰:“這是為蹦迪愛好者準備的嗎?”

“大家反響這么熱烈,對照明這件事還是有幫助的。”齊洪海對記者說,“做好燈光秀,需要技術,并且一定要非常重視內容。”
“美是由時間凝結的。”齊洪海表示,這不僅指大眾審美的培養,城市照明和燈光節的籌建同樣需要時間,設計師對光的理解和運用也需要時間。“光的實體是燈,但設計的是那里面發出的光,這很難從感性上真正理解。”
齊洪海曾一度認為投光燈簡單粗暴,又有炫光,總之沒有任何價值。但同樣是投光燈,為什么在有的地方就能產生美的感受?“后來我理解了,燈本身沒有問題,關鍵在于它能不能進入一個完整的環境邏輯,暴露或隱藏,如何與建筑產生關系、形成系統。”齊洪海說,“這很難被沒有接觸它一定時間的人所理解,不理解就感受不到設計光的樂趣,這是它的一個門檻。”
然而,發展夜間經濟一定需要這樣的照明方式嗎?多位業內人士表示,目前中國以城市照明為基礎的燈光秀普遍要求時間短、見效快、便于控制、風險低,其功能性為主的底色注定對藝術審美不那么追求。許東亮說:“只有做出來,能力和問題才得以暴露,之后才有反思、提高,這么看來,也不完全是壞事。”(資料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