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梅
青島大學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是我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之一,“以事實為根據”中的“事實”指的是客觀事實還是法律事實?作為裁判依據的事實如何認定?裁判者在事實認定過程中扮演著什么角色?又該如何盡到注意義務?
理論學界、實務界關于“法律事實”的定義不盡相同。有“法律關系說”、“法律擬制事實說”等觀點。本文認為法律事實是建立在證據的基礎上,以證據規則為保障,以法定程序為依托,經裁判者主觀認定的案件事實。
受前蘇聯訴訟制度的影響,我國訴訟過程中曾一度將“事實”理解為客觀事實。裁判者發現、認定的對象應是原發事實,探究案件的實然狀態。我國學者之所以強調客觀事實的查明,是因為其認為,一個案件的發生,必然會留下痕跡、證據,發生過的事實是客觀存在的、無法更改,只要公安、司法部門足夠盡職盡責,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就能夠發現足夠多的證據來還原案件經過。換言之,客觀事實的發現應是切實可行的。并且,為了實現法律的公平正義,裁判者作出裁判的依據應當是客觀事實,而不能是裁判者主觀意識下、恣意加工的事實。但現在這種學說已逐步退出主流地位,轉而以法律事實為發現、認定的對象。
案件事實的認定具有相對性,關于這個觀點,波斯納的“四維制約”理論十分值得關注,波斯納認為事實發現過程主要受四維因素制約。首先,事實發現能力的有限性。由于時間具有一維性、不可逆性,無論如何,案件發生之初裁判者無法親歷或旁觀。在事實發現過程中,科技手段的局限性,也極大制約著證據的提取收集,證據的缺失使裁判依據不足。而且,由于裁判者認識的局限性,事實認定過程受法律邏輯、專業學識、經驗法則等理性、非理性因素的影響,認定的案件事實無法完全達到客觀事實的標準,只能是一種法律事實。其次,發現客觀事實的主觀路徑。事實的發現、認定主體是自然人,在對證據進行整合、裁剪的過程中,是受其主觀意識的影響的,從零星證據推斷出事實整體,是裁判者的主觀意識在法定程序下的體現。再次,追求客觀真實與其他價值目標之間的衡平。訴訟中,追求客觀事實并非是唯一、最終目的,訴訟目的是多種價值權衡、抉擇后的結果,公平、正義、程序、效率等諸多因素皆須考慮在內。舉例來說,法律事實是將收集來的證據作為根據來最大限度重構案件事實,但依靠證據只能達到某種程度的相對認識,換言之,法律事實無限接近卻達不到客觀事實。尤其在訴訟中,證據規則的適用有法律明文規定,非法手段采集的證據,即使能再現案件事實、甚至是證明案件事實的唯一證據,都不可被采用,這是實體公正與程序正義衡平的結果。最后,事實發現的成本。作為當事人來說,訴訟的目的不是為了查明事實本身,而是為了定紛止爭。當事人希望盡快的解決糾紛,盡量節省人力、物力、財力的消耗。同樣,法院審理案件也要考慮到司法成本的問題,面對大量的案源,法院人員短缺,案多人少的情況下,還要受到訴訟時限的制約,無法為了查明客觀事實而一味的拖延訴訟進程,將客觀事實作為事實認定標準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由此,“以事實為根據”中的“事實”開始實現由“客觀事實”向“法律事實”的轉變。但法律事實也不是說完全脫離客觀事實的,客觀事實是法律事實的基礎,法律事實是客觀事實的重構。
法律事實的認定是一個復雜綜合的過程,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制約。本文從當事人角度、證據規則的運用以及法官的角度來探究其對法律事實認定的影響。
民事訴訟中,訴訟程序由當事人提起,訴訟請求是當事人為維護己方利益,希望判決予以實現的訴求,是在行使對自己權益的處分權。法律事實的認定一般以當事人的主張為限,證明對象、范圍也是以其提交的證據為依據,一般情況下,法官不會過度干涉。因此,為了支持己方主張,當事人會積極提供證據,并在法庭辯論中駁斥對方,在舉證、質證的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進一步影響到法律事實的認定。
訴訟中,當事人的訴訟行為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應充分運用程序制度保障當事人舉證、質證權利的行使。只有當當事人合法、充分的提交證據,才有可能接近案件的真實情況,為法官的裁判提供充足的依據。
證據在事實認定中發揮基礎作用,依靠證據重構案件事實。裁判過程中,法官須遵循訴訟程序,運用證據規則、證明標準,對當事人提交的證據予以審查、認定。證據能否被采用,必須依照證據規則,具有證明能力及證明力,并通過法庭調查。法官進行事實認定,并不是對每個單一的證據單獨認定,將符合證據規則的證據簡單相加,而是綜合評判,在此過程中,法官依靠其專業學識、邏輯經驗對證據的采用進行取舍、裁剪以推斷案件事實。證據是果,事實是因,由證據推論事實。
證據規則運用中最基礎的就是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該規則也是證據運用的前提,是關于證據是否具有證據資格的規則。作為事實認定依賴的證據,首先必須具有合法性,否則必須排除在外。一個證據無論是它的種類、來源還是收集過程均須符合法律規定,無論它對于案件事實的重構是多么有利,哪怕是直接、清楚的再現案件發生過程,都不可以作為事實認定的依據,這是一個前提要求。與此同時,證據失權規則還明確了舉證時限制度,當事人向法院提交證據材料,應在舉證時限內,逾期提交的證據,法院將不再組織質證,對方當事人同意的除外。也就是說,在對方當事人不同意的情況下,即使該證據合法,但因其違反了舉證時限制度,該證據也將喪失其證明能力。如果說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解決了證據有無證明能力的問題,那么最佳證據規則、補強證據規則則是關于證據證明力大小的規定。
法官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對于事實的認定,不是是非分明的,更多的情況是真偽不明,當雙方當事人均提交了支持己方主張的證據,且彼此對立,法官對于事實的認定則要以高度蓋然性為標準。實踐中,對于同一案件的事實雙方當事人可能提交了相反的證據,各自支持己方的訴訟主張,而又沒有提交證據來反駁對方的證據,這種情況下,法官則需要結合案件運用高度蓋然性證據規則,審查、認定雙方證據證明力的大小,采納證明力明顯大于另一方的證據。若證據的證明力無法判斷,導致案件事實無法認定的,法官則需要根據舉證責任分配原則,誰主張誰舉證,不能舉證的一方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并據此裁判案件。
證據,在事實認定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左右著案件裁判的結果,更不能隨意而為,必須依據證據規則,靈活運用,以更清晰的探查案件事實。
法官作為裁判者在法律事實認定的過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是事實認定的主體、實踐者。法律事實如何認定,最終是法官主觀判斷、內心確信的產物。形式上,證據是法律事實認定的基礎,法律事實是證據的反映、重構,但實質上,當事人提交的證據以及法院依職權調取的證據都是法官進行法律事實認定的基礎,這些因素都為法官的主觀判斷提供依據,使法官形成內心確信,作出最終裁判。在法律事實認定的過程中,法官必然運用到推理手段,即根據已知的前提推導出符合邏輯一致性的必然結論,整個過程中均受到理性、非理性因素的制約。理性因素如專業法律學識、邏輯、經驗法則;非理性因素則包括人的潛意識、情感導向、價值觀、利益需求等。這些因素形成了法官認定法律事實過程中的內在影響。同樣,還有外在因素制約著法官對于法律事實的認定,例如當事人提交證據的能力、水平高低;證據規則等法律制度的完善程度;追求公平正義與其他法律價值目標的平衡等。正是在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法官最終認定了法律事實,并作出裁判。
由于法官在事實認定的主觀判斷中易產生恣意行為,如何為正確認定事實提供可靠性保障則顯得尤為重要,不能僅憑法官的正直、職業道德。實體正義以程序正義為前提和保證。首先,提高法官的職業能力,推進法官職業教育培訓制度,使法官具備更高的認知能力。這個過程中,不僅要求邏輯推理更加縝密,還注重法官的工作經驗、生活閱歷,具備事實認定的判斷能力。其次,完善程序制度的設定,使其更具合理性、可操作性。例如,證據規則的運用中完善庭前證據交換規則、公開查證規則、交叉詢問規則、直接言詞質證規則、預防規則等;在遇到真偽不明,無法輕易認定案件事實時,如何更好的發揮陪審制、合議庭、審判委員會的作用,而當事人的上訴權也是避免法官恣意判決的程序設計之一。裁判中,最能體現法官內心路徑、最易被監督的還是落實判決理由公開制度。只有將判決理由公開,才能使法官認定事實的主觀過程體現出來,也使判決結果更易被接受,提高判決的權威性、公信力。
進入訴訟程序的案件都追求一個正確的判決,而一份正確的判決除了法律規范解釋、適用的正確性之外,還需要事實認定的準確性,法律事實的認定是裁判的基礎、根據,將法律事實正確認定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