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以撒
活到八十九歲的乾隆可謂用功至勤之人,不僅所作書法作品眾多,又是古代文人中寫詩數量最多者。在后人欣賞的古人繪畫作品中,同時也會欣賞到他的題跋書法。古紙溫潤平和,讓人一時興起,也就于其空白處起筆馳騁,一幅幅寫去。此中揮毫別有一番古意,與古人對話,澆自己塊壘,屢試不爽。一個人當了皇帝,江山是自己的,更不消說任意下筆在古畫中留名,誰敢吱聲。這樣的人問道求學的條件遠遠過于他人,比一般官僚優越,平民百姓更無從相比。
真要說他的詩,說他的書法,審美價值都很有限。終其一生為文為藝,誰也不能言說他的詩、書格高境遠。
原因可以有很多。
孔子曾說過大意如此的話:飛鳥是可以選擇樹的,而樹不可能選擇飛鳥。孔子的認識廓清了主動和被動的疆界——人是被動的,無緣選擇自己生存的空間,而自己生存的空間如何,則是可以感受的。有人生于亂世,有人生于盛世,世道對于人來說,其文化背景、政策、風氣、指向都不相同,可以支持一個藝術人生,也可以銷蝕一個藝術人生。杜甫曾在《憶昔》中談到:“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皆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世道如此繁榮,使人心安,可以安放一張書桌。當然,亂世也可以出人才,像魏之劉徽,南朝之祖沖之,金元之李冶,也都在數學研究上做出重大成就。陳省身的見解是:“只要有了人,有研究的精神,在哪里都能做事情。”世道成全藝術,藝術家也須應和世道,否則,生于亂世、盛世都無所作為。
以一個人的一生來面對書法藝術,只能盡人力探究一二。如果像毛澤東所說,“自信人生二百年”,那么積累功夫之深,研究面深廣,體驗因年齡長久而豐富深刻。在同一個時代,有時同輩的人都故去了,還有人存在,達期頤之壽。明代的文徵明年歲如此之長,王雅宜又如此之短,都是命數已定,奈何奈何。蘇軾在《石鼓歌》就有如此感嘆:“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即便才華過人的藝術家,同樣受到時間的限制,不可能永無止歇地從事個人的藝術活動,體力不允許,精力不允許,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停滯下來,再無遞進狀態。時光如此漫長,人生只是很短的一節,是不足以讓個人的藝術追求完美無缺的,只能盡人事以待天。曾國藩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但仍認為:“人生事無巨細,何一不由運氣哉。”人生不滿百卻有萬歲心,也意在能延長其作為之過程,祈望有生之年的探求有新的收獲。但人的愿望和天理相異,人生有限,天不假年,天道超出了人所能理解的尺度。
個人才華在藝術探索過程中也顯示了局限性。書體繁多、書理復雜。專一家已難,何況全面掌握,融為一體自成風規。才華過人者,勇猛精進若乘奔御風,后來成為一代宗師。但觀其造詣,仍有才華未能深入之處而留下缺憾。而才華一般者就更見差距了。缺乏力度進入,缺乏溫度化解,更缺乏敏感度感知古人的藝術精神,也就所得無多。一個人,此時有才華,彼時就才華不繼,有如江淹,才華過盡,千呼萬喚也回不了。生活中有不少因素在阻礙才華的施展,以至于呵壁問天惘惘不甘。一個人的才華不是獨自生成的,與他生存的文化環境、家庭背景、問學條件都關聯。人的才華在藝術面前,流露出不足,總是有綆短難以汲深之嘆。
學藝之人重物感,稱心之物助于推進藝術美感。唐人孫過庭曾論過“紙墨不稱”是創作之一乖悖。一個人也許要為一支好筆、一張好紙而尋求。筆墨精良人生快事——前人如此說是從精神上展開的,物之精美而抵達精神之奮發。人固然不能為物所馭,亦不能無視物的作用。如傳王羲之以鼠須筆寫《蘭亭序》,倘工具更為精良,是否可以更上一層?
道無終極,藝無止境。如此才值得藝人追求,以個人之有限追求無限,試圖逐漸地接近無限。托寄既遠,興象彌深,雖不能如觀音色相俱足以造其極,卻也不枉人生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