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山水的美學(xué)品格

江海山水泛指江、河、湖、海，凡是表現(xiàn)較寬闊水域的山水畫，都可視為江海山水。它是山水畫地域性的一種表現(xiàn)，其他還有如峰嶺山水、園林山水、田園山水、高原山水、雪景山水、城市山水、太空山水等等，或者說江海山水是傳統(tǒng)山水畫以峰嶺為主的延伸。由于題材的特殊性而顯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常見的山水相區(qū)別。題材拓展也是山水畫繼承創(chuàng)新的途徑之一。

古畫中不乏表現(xiàn)江海山水者，魏晉時期壁畫就不鮮見，顧愷之更是其中翹楚。若說畫水，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原始彩陶時期。據(jù)記載，五代時畫水已見成熟，如:“趙，今度支蔡員外家有《江行圖》一幅，深得浩渺之意。”“董羽，……尤長于海水。”“蔡潤，建康人，善畫舟船及江河水勢。”（董《廣川畫跋》）宋代是研究自然物理的高峰期，對水的表現(xiàn)研究也不例外，著名的如馬遠(yuǎn)“十二水”。對水的深入觀察和概括莫過于郭熙、郭思父子，“畫水，齊者、汩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之態(tài)富贍也。”“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huán)，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yuǎn)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 ”（《林泉高致》宋人畫論） 韓拙的“三遠(yuǎn)”可以說以表現(xiàn)水為主：“愚又論三遠(yuǎn)者：有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yuǎn)；有煙霧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見者，謂之迷遠(yuǎn)；景物至絕而微茫縹緲者，謂之幽遠(yuǎn)。”（《山水純?nèi)罚?其中“闊遠(yuǎn)”和“迷遠(yuǎn)”就主要表現(xiàn)水了。

古代山水畫以峰嶺山水為主，題材表現(xiàn)的特殊性不那么顯見。它的共同點是營造有山、水、樹、屋、溪流和小橋的景致，即可觀、可游、可居的仙居、隱居的山水環(huán)境。現(xiàn)代畫畫的人多，生活視域廣闊，山水題材不斷開拓。

江海山水與峰嶺山水聯(lián)系緊密，又有其特殊的美學(xué)品格，我們從古今詩詞和畫作中可以找到許多。

江海景的美感。寫倒影、海浪有如石濤的“無邊山色排青影，一派濤聲卷白頭”“無邊山色界清波，插入湖中點點么”，劉禹錫“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李白“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杜甫“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錢松“湖樓門對九龍開，巒影青青落酒杯”。寫水上月夜的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張若虛），“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細(xì)煙生水上，圓月在舟中”（祖詠）等等。寫漁船在水中蕩漾，如石濤“十里湖山擁翠鈿，去來漁艇蕩輕煙”“生煙老樹掛高坡，漁艇隨風(fēng)蕩晚波”。 寫水光山色，如“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蘇軾）“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王安石），“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cè)島秋毫末”（杜甫），“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黃庭堅），“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張孝祥），“萬里江流衣帶水，夕陽時送出巴船”（周天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晴天搖動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陳師道）等等，不勝枚舉。寫島嶼如“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李白），“江上村墟何處入，浮空遠(yuǎn)黛蛾眉濕”（貝瓊），“孤村寂寂開紅樹，十畝閑閑對碧山”等。更早之前就有寫山海全景的，如著名的“水何澹澹，山島聳峙。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曹操）， 后來李白《瑩禪師房觀山海圖》“蓬壺來軒窗，瀛海入幾案。煙濤爭噴薄，島嶼相凌亂。征帆飄空中，瀑水灑天半”，又是一番風(fēng)景。

寫浪、濤聲，如：“禹門震奇響，萬杵帶寒舂。飛落天河水，空潭浸白龍。”“冰雪滿天來，兩岸殷其雷。”（華）“白馬千群浪涌，銀山萬疊天高。”（宋琬）此錢塘觀潮之作，以白馬奔騰、銀山萬疊形容潮浪洶涌壯觀。“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甫）用江景形容舞劍的氣勢非凡。“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李商隱）則是江水聲寄思念。寫江湖水之浩渺，如“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溫庭筠），“舟人魚子入浦溆，山木盡亞洪濤風(fēng)。……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杜甫），“路轉(zhuǎn)橫塘，風(fēng)卷地、水肥帆飽。眼雙明、曠懷浩渺”（范成大），“云山蒼蒼江漠漠”（陸完），“秋水接天三萬頃，晚山連樹一千重”“鳥飛沙際散，湖水空悠悠”（石濤）等等。可以說江海景是山水畫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海水、湖水和江水往往跟思念、送別、愁緒或恩情連在一起。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兩漢）“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北朝民歌）“悠然倚棹坐，水思如江海。”（白居易）“江海比君恩，江海深猶淺。”（楚娘）“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柳宗元）“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元稹）“萬頃煙波萬頃愁。”（淮上女）“茫茫東海波連天，天邊大月光團(tuán)圓。”（黃遵憲）……有時也不一定就是愁緒，如石濤詩句“四邊水色茫無際，別有尋思不在魚”，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等等。也有以風(fēng)濤浪涌聯(lián)想到人世的艱辛，如宋琬“人間更有風(fēng)濤險，翻說黃河是畏途”。寫漂泊、遠(yuǎn)游，如“苦乏衣食資，遠(yuǎn)為江海游”（白居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忘機(jī)厭塵喧，浪跡向江海”（岑參），“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等等，特別適合表現(xiàn)游子心境。

齊白石有一幅《憶母圖》，前景正中是間小屋，母在教子，屋周圍是樹林，后面一大篇幅畫水，應(yīng)是暗示母恩。由此想到以水喻友情，“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應(yīng)是水性柔長，善滋養(yǎng)所致。

對時光流逝的感慨，呈現(xiàn)一種歷史感。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他如“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王灣），“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李白），“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辛棄疾），“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楊慎），“故交零落舊將枯，人事都非舊日模。拍岸猶然江山水，重來感此地荒蕪”（石濤）等等，這也是江海山水表現(xiàn)的獨特優(yōu)勢。

寫江海情趣、漁民生活。石濤《登御書留云亭唱和》有句：“天連水勢水連云，時有孤云宿此亭。”“一聲何處雁？驚破水中天。”“落日釣在漁手，至今冷笑聲長。”“江迥夕陽沉，鷗鳥來相聚。更有沽酒人，煙中并帆去。”“來去江帆憑上下，舟人穩(wěn)使八方風(fēng)。”“呼他小艇過湖去，臥看夕陽江上峰。”“江村月上犬吠，漁歸映火燒痕。”“短棹馳畫雪，倚浪析流澌。……疏煙通漁唱，江氣白迷離。”（華）“乃櫓柔協(xié)謳唱，飯香時節(jié)打魚回。”（錢松）“斜日賈船相次泊，千檣亂插絳霞堆。”“帆檣網(wǎng)罟安排好，大海飛航趕早時。”“千帆迎旭日，萬網(wǎng)撒清波。”等等。更難得的是充滿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作品：“王道真，嘗為……《挽糧濟(jì)水圖》，皆為精備。”（劉道醇《宋朝名畫評》）“石恪，……有《夏禹治水圖》。”（黃休復(fù)《益州名畫錄》）“米價漸騰鹽價起，晚潮不退早潮生。”（華） “濁浪憑空濺雪雷，魚蝦飛過屋梁來。滿言汛濫猛于獸，淘盡人間垢與埃。”“大海吞天怒，鄭公披鐵肝。‘丹心’勒磐石，矢志挽狂瀾。”民族英雄鄭成功練兵閩東海上，留有“丹心”二字摩崖。“鴆毒陰霾一掃空，舊仇猶記劫痕中。江天屹屹英雄樹，今日花開分外紅。”（錢松）還有魏子熙的《天塹通途》、傅抱石的《搶渡大渡河》等等，這類江海山水與人物、古跡、歷史事件等建設(shè)場面相結(jié)合的現(xiàn)代作品不少，不失為又一道風(fēng)景線。

技法表現(xiàn)所呈現(xiàn)的美感，歷代畫水多有繼承也有新創(chuàng)。“近世孫白始創(chuàng)意作潭滔浚原，平波細(xì)流，停為瀲滟，引為決瀉，蓋出前人意外，別為新規(guī)勝概。……”（董《廣川畫跋》）五代趙《江行初雪圖》用輕松的細(xì)線，傘形組合表現(xiàn)微波蕩漾。馬遠(yuǎn)《水圖》用筆注重提按，力度不凡。李嵩《仙山瑤濤圖》浪轉(zhuǎn)峰回，小舟在急流漩渦中起伏。《滄海涌日圖》以流暢的線組成波濤，白浪翻騰。趙黻《長江萬里圖卷》線染結(jié)合，《錢塘觀湖》濤如怒火狀。明代商喜《四仙供壽圖》在波濤上端留出水氣。陳洪綬《黃流巨津圖》裝飾意味濃厚。石濤則用重疊的起伏線表現(xiàn)波浪等等。現(xiàn)代李可染有的用亂而有序的寫意線條，有的用中鋒皴染，有的用顏色沒骨法來表現(xiàn)不同的水面。陸儼少有的用短線淡墨，有的在水紋線上下留出條帶狀的白。傅抱石善于側(cè)筆皴染，石魯破筆勾畫，齊白石賦予新的立意……都是“外師造化”中得來。各地老一輩名家，如孔仲起、廈門的楊夏林，都為傳統(tǒng)的江海表現(xiàn)技法注入新鮮血液。

我國海岸線長達(dá)18000多公里，加上江岸線就更長了，擁有島嶼6500多個，沿途景致多，居民多，受眾面廣。可見，江海山水是一塊可以繼續(xù)開發(fā)的領(lǐng)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