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巽(云南藝術學院音樂學院)
20世紀70-90年代后期,是香港電影的輝煌時代,這其中也少不了許多高品質膾炙人口的電影歌曲,離不開那時電影人和音樂人的辛勤經營與創造。雖處于香港社會的動蕩時期,作為此時代的歌曲創作代表人之一——黃霑,不僅有獨具個人特色的歌曲風格、獨樹一幟的人生態度和對時代獨到的思考表現,也代表了香港一個時期的精神氣度。
黃霑一生在不同領域游走,他不僅可以寫詞出書、作曲歌唱,同時還能主持節目、出演電影,但最廣為人知的莫過于他填詞人與作曲家的身份。黃霑一生的創作超過2000首歌曲,幾乎貫穿了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也是黃霑本人創作的盛景之年。自1965年接觸電影配樂開始,他的作品便如萬里江水,平鋪了香港的20世紀后期,也流淌了他的整個人生。直至晚年生活再落魄仍堅持創作,奈何時代已變,一代性情大師終是逝去。但時至今日,仍有很多朗朗上口且旋律悠揚的歌曲被人們傳唱,我從中選擇了比較經典的黃霑電影音樂作品以此緬懷一代大師。
黃霑(1941年3月16日至2004年11月24日),出生于廣州,原名黃湛森,中國香港詞曲家、作家、主持人、演員,畢業于香港大學中文系。1968年創作了第一首歌曲《忘記他》。1978年填詞的《倚天屠龍記》《誓要入刀山》等入選電臺“第一屆十大中文金曲”。1994年憑借電影《梁?!返呐錁罚@得第14屆香港金像獎最佳電影配樂。1998年與有“輝黃組合”之稱的顧嘉輝在香港、廣州和東南亞地區舉辦了29場音樂會。至2003年為梁漢文的專輯寫了生平的最后一首曲作《情常在》。這之后2004年11月24日,因肺癌惡化搶救無效去世,享年63歲。但黃霑雖逝不輟,在70年代初的香港,處于香港地契和未來的混亂時期,談判無數次軟硬兼施之下才終于在1997年收復。而在80年代,面對貨幣匯率的危機,上海、廣州、深圳等港口優勢的挑戰以及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沖擊,無一不是嚴峻的挑戰。就在這樣的高氣壓下,黃霑仍然自成一派,用自己的歌曲,書家寫國,以文人的一生用俠客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人生態度,也表達了自己絕不動搖的民族精神。
相對于電影配樂在電影情節中的影響來說,音樂起的是烘托、強調、連接、補充陪襯的綠葉作用,但其實電影配樂中,也不乏獨立生命的存在,有的影響力超越了電影,甚至能代表一個時代的一個時期,也彰顯了音樂創作人不同時期的生命體悟、真情流露和對中華博大精深文化的升華運用。
在我的理解中,黃霑的作品不僅有《男兒當自強》《滄海一聲笑》《射雕英雄傳》《青蛇》等這樣經典中的經典,仍然有一些偏于冷門但是具有明顯時代特征的作品值得我們了解。冷門不能代表眾流,但在作品風格中大抵代表了黃霑最真實的自我,也帶給觀眾最真實的沖擊。
黃霑一生為人處世風流倜儻,他的作品大多帶有鮮明的個人特色,活躍于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有的作品或因年代久遠或因時代原因,沒有特別喜人的受眾程度,但在我看來卻具有更鮮明的個人特點。比如《問我》,早在1976年黃霑接觸電影配樂沒多久的時候便有了自己鮮明的個性,這首歌曲更像是一種早期在堅持自我的探索,也是在我看來黃霑才華的“初露尖角”。1979年發行的《獅子山下》,契合香港社會背景下的內憂外患,更顯黃霑精神力量之高如“獅子山”,陪伴一代香港人,帶給幾代香港人精神成長,也為黃霑邁入佳境鋪平道路。1987年玄幻片《倩女幽魂》中配樂如今看來也仍是一大經典,無論是作曲還是歌詞,都能回蕩在人的心底久久不散,有高山流水似的人生長悟,也有竊竊私語似的感情糾葛,可以說是證明黃霑非“鬼才”,而是才華經得起任何考驗“大俠”的直觀體現。1990年香港影視圈橫空出世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風格,其中《武狀元蘇乞兒》配樂由黃霑主筆更是與情節相得益彰,此曲風將黃霑飄然不散、狂放不羈的精神世界完全呈現在觀眾眼前,創造出屬于黃霑創作的那個盛景。而在《英雄本色》中雖也情義,卻看到了另一個黃霑,那個鉛華殆盡,有了溫柔底色的晚年黃霑。由作品見人,這也是黃霑至情至性的一生。
《問我》是黃霑較為早期的作品,這首由黎小田配樂的作品是1976年電影《跳灰》的主題曲,因年代久遠已無法找到清晰的版本了,但這仍難掩歌曲中的“黃霑特色”,曲調歡快中帶著一絲憂傷,上兩句為問,曲調一揚一抑,像是在沉思,也像是在自問;歌詞一喜一悲,敘述著生活中的悲歡憂喜,也似乎在回憶生活的點滴浮動;答句在頑皮中帶著一絲隨性,并由此引出最后的“說一句 我是我”,而這便也是黃霑一生的寫照。《問我》被記為是黃霑最具有個人傳記特色的作品,歌曲仿佛在表明一種對堅持自我的辯駁。在他一生中,嘗試過主持人,當過老師,演過電影,有無數的角色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但他還是那個任憑別人如何說我,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我還是我的那個黃霑。
《獅子山下》根據1974年徐克導演的同名電影作曲,1979年發行,由黃霑作詞。而提及黃霑就避不開另一個與黃霑有“輝黃組合”之稱的著名作曲家顧嘉輝,《獅子山下》就是兩人較早的作品之一。就歌曲開頭有三個E音開頭三個八度內的順延下行但其中包含六個八分音符的旋律起伏和三度五度跳進,之后緊跟兩個大跳進入歌詞部分。前奏似乎為描述“獅子山”的高大,奠定整首歌的情緒基礎,使整首歌“攀登”的精神基調含苞待放。
也因為這首歌曲的歌詞勵志,所以該主題曲也有“香港市歌”之譽。也曾在2004年香港經濟蕭條時,朱镕基深情地朗誦其歌詞“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鼓勵大家共渡難關。在《獅子山下》中劇集均環繞著當時最切身的社會課題,忠實地記錄了20世紀70-90年代香港社會的進化過程,劇中講述著香港普通市民逆境自強的勵志故事,且對于香港人來說,獅子山象征著香港的精神高地。因此黃霑和顧嘉輝的這首《獅子山下》不僅代表了文人履行社會責任的寫照,也體現了香港一個時期的社會脈絡和精神氣度。這一時期也是黃霑邁入創作佳境的鋪墊與過渡。
87版的《倩女幽魂》取材于《聊齋》,一部描述人鬼情的故事,電影編導借助古典文學素材,表現了游魂聶小倩與書生寧采臣及道士燕赤霞的感情糾葛,因其故事情節設置及演員形象詮釋經典,所以配樂雖傳揚度不錯,也仍只作為影片的華彩加成部分被承認。影片以美好的愛情和友情為線索,表達懲惡揚善的美好愿望,其中配樂和劇情的配合更是堪稱武俠電影的典范,更是獲得了第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音樂”。
《倩女幽魂》是混跡紅塵的人生感悟,音樂一開始就描繪了一個混沌的亂世,兵荒馬亂、民生凋敝的社會現實,為亂世妖魔做出了鋪陳,經由張國榮的深情演唱,劇中曲里的坎坷與顛沛流離更顯不易。人生路和美夢似路長中的“路”和“長”有四拍,給不明了的人生路長或不長更增添幾分迷惑與不安,也與最后“嘆絲絲夢幻般風雨路隨人茫?!笔孜埠魬貞_頭提出的人生路是為如何。而中間長長的間奏讓人不由浮現小倩的一襲白衣,書生獨行夜路的兇險坎坷,也有燕赤霞的豪氣沖天、斬妖除魔。6個小節的間奏跳脫出電影情節,也能讓觀眾看到每個人心中不一樣的俠義、不一樣的江湖,不停運用的大小跳進像是江湖中的風云起伏,也像是多少是非情感的糾葛。再觀歌詞,人生路和紅塵里后的四拍停頓,仿佛是在自問,也是似乎是美好的想象和期許,為去覓心中方向的同路人帶去樂觀與灑脫豪邁,昂揚前進的動力與勇氣。這一時期已進入黃霑創作的盛年,在武俠元年,黃霑才是最能彰顯金庸先生武俠精神的。
《長路漫漫任你闖》出現在周星馳喜劇電影《武狀元蘇乞兒》中,主題曲作為配樂幾乎貫穿整部電影,歌曲中“開心唱,誰是最高最強”在電影中多次出現,且在不同的情緒背景下用不同的器樂演奏,可婉轉悠揚、可鏗鏘有力,可以說是電影情節與音樂完美融合的典范。
在蘇乞兒找到正確方向成為丐幫幫主后去營救伙伴途中,在長城上奔跑的劇情應該是全劇的高潮,也是最經典的部分,這個時候主題曲正式響起,開頭由“前一個附點八分音符加一個四分音符,后四個十六分音符加一個四分音符”的鼓點由慢漸快配合劇情帶入,讓人感覺形成氣勢磅礴但帶些心酸的效果,與周星馳在劇中英雄草根人物的形象完全吻合。在說唱部分“晚上看月亮,白天曬太陽,最好是可以和你喝雞湯;看看武林,人人瘋狂,沒情沒義沒立場”透露著黃霑老頑童式的狂放率意。結合電影內容以悲眼觀看蒼生,以樂觀超脫人生,也透露著黃霑的性格寫照。以嬉笑怒罵書寫社會時態,承擔著文人的社會責任,也以泰然樂觀的心態追求著小人物積極美好的人生,同時借古諷今的筆觸也讓人有宣泄的快感。配合周星馳狂放不羈的風格,黃霑舉酒問青天的豪邁旋律更如畫龍點睛之筆。屬于黃霑盛時作品層出不窮時,而我最記得漫漫長路永尋真情給我的真實沖擊。
《當年情》出自吳宇森導演的《英雄本色》,黃霑作詞,顧嘉輝作曲。情義一直都是黃霑創作的主旋律,俠義也是,而在這首主題曲中沒有走那種生猛剛勁的風格,而是用一種內斂的筆調,寫出了江湖人物心中的無奈與唏噓。這首主題曲并不是黃霑創作生涯的結束,但是我心中黃霑一生的結束,時光流轉,隨著年老和新時代的來臨,那種快意恩仇也隨時光漸漸消融,變成了對往昔歲月的溫情懷念。在黃霑身上和作品中,無論是汪洋肆意、快意恩仇,抑或是浪漫寫意還是嬉笑怒罵,都詮釋著其多變多面的人生個性,《當年情》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黃霑。其實黃霑晚年仍帶著那種“誓要入刀山”的氣勢活躍在創作界,帶給了香港流行音樂新星巨大的壓力,奈何時代在變化,已是一朝大師功成身退之時了。才華伴隨著年輕時的鋒芒,待鉛華逝盡,溫暖會是每個人需要打磨的底色。
香港電影被譽為華語電影的先驅者,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香港已發展成為華語世界,海外華人社會以至東亞電影的制作基地之一。電影在1989年傳入香港,1935年進入有聲電影時期,中途經歷過衰落,而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香港是普及文化的重要轉折點,這一時期的香港電影也是趨向多元化、地道化的。但這一時期的社會背景,香港是在鄧小平絕不動搖的態度下才在1997年收復,接連又遭受貨幣匯率,港口優勢競爭,甚至民眾健康威脅的考驗,可以說這一時期的香港社會確實是籠罩在沖擊與高壓之下的。
而黃霑便是活躍于這一時期的電影音樂制作人之一,且之后逐漸成為這一時期香港電影配樂界的神話,甚至是這一時期香港氣度的代表人。黃霑的創作風格多元,但總是圍繞情與義展開,用或溫柔如水,或高昂大氣,或頑皮跳脫的表現手法,以電影配樂的方式,訴說著他悲眼樂見的生活態度。大開大合的性格特點,帶給那個時代的人精神上的啟迪與滋養,有宣泄、有鼓勵,游走于出世與入世的邊緣,觀看嬉戲世間,條件再差勁都能夠苦中作樂的樂觀豁達,身在高處心仍坦蕩的強大氣場是黃霑帶給時代和社會最大的影響。在創作圈內也帶著“誓要入刀山”的氣勢評論層出不窮的創作人,以身作則也對提升時下整體的水平和欣賞高度有著相當的影響力。
在作詞方面,黃霑畢業于香港大學,有著極為深厚的國學底蘊,且他認為中國要有自己的文化和傳統,音樂也要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又在80年代的武俠紀年,黃霑的經典無不充滿著豪情萬丈,但黃霑能巧妙的運用白話文的行文方式,俠義而不浪蕩,豁達又不隨意。也善用淺白的文言文和古詩詞,憶古而不附庸風雅,詞意高雅優美又帶些許粗獷,受眾度高而不流于平庸,可謂自成一派,雅俗共賞。電影主題曲也是黃霑為數不多詞曲全包的作品之一,因為深知自身作曲的短板,所以黃霑一直都追求“大樂必易”的方式,用朗朗上口的曲調表現最深入人心的情感。因為高度重視本民族音樂和文化,所以能活用身上的每一分知識,使自己本民族的音樂文化和當時流行文化配合得相得益彰,不生澀也不刻意,恰到好處地撥動人們的心弦,可以說有很多可以借鑒的本民族音樂、文化創作和使用手法。
身處動蕩時代仍不忘本我和民族精神,堅持做自己的同時也披著江湖俠客的外殼履行著文人的社會責任:以強大的精神能量和堅定的民族心感動一代人,影響很多代人。這些歌曲現在來聽也仍然感動,仍然值得咀嚼歌詞中的深意。這便是黃霑帶給人間不可否認的貢獻和影響。
從黃霑的作品中筆者聽出了他這一生的真性情并不是混亂、浮于表面和轉瞬即逝的自我宣泄和放縱,而是內心更深處的感受和對世界的、對自我探求的熱愛以及想要喚起群眾共同思考的大愛之心,因此黃霑作品帶給觀眾的情感沖擊并不局限于好聽和上口,更多的是啟發大家對生活和自身的樂觀思考和超然面對。也感動于在動蕩年代仍能不忘本我和本民族,用自己的方式傳揚和展現本民族文化的瑰麗與深度,所以時至今日仍能觸碰觀眾的靈魂,在心底漾起層層漣漪。
并且在筆者看來,黃霑在屬于他的那個時代其實并不是被完全接納的,哪怕是盛景之年,也許有很高的受眾度、也許有超越流行音樂的影響,但這些都是后話。黃霑本人曾經也說過“其實人間盡耳聾”這樣的話,因為時處亂世,關注民生時政對于時下來說是基本的,從而很少有人關注精神世界的建設,因此黃霑宣揚的核心內容顯得格格不入甚至虛浮,但黃霑并不浮于口號,他關心時下的時代課題,但從不陷于生活泥沼,因此他的作品有借古諷今、有悲眼樂觀,也不離情義。在好友羅大佑有困難時不言二話出手相助,在晚年時帶病卻仍作詞,歡樂依舊。欣賞黃霑這樣與莊子相似的處事哲學:道法自然,游戲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