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習華
平生喜蠶,最早源于一個叫《蠶馬》的故事。遠古時候,有家男主人被賊人擄走,剩下妻女和一匹白馬,妻女終日以淚洗面,萬般無奈之下,妻子做出一個許諾,宣稱誰能把她的丈夫救出,就把女兒嫁給誰。說過之后,家里那匹日日廝守的白馬突然掙斷韁繩騰空而去,像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幾日后,丈夫騎著白馬平安歸來。一家人喜極而泣。妻子才將原委道出,丈夫認為妻子的許諾過于輕率,堅決不肯答應。白馬以咆哮抗議。丈夫盛怒之下,將白馬殺掉,并剝下馬皮曬于房前壩子里。哪知道,青天白日里陡然起飚風,馬皮趁機卷女而去,像一只大鳥飛走,飛呀飛,直飛到一片桑林中,停在一株桑樹上,女孩變成了蠶,馬皮就是外面的繭……幼時聽奶奶講這個故事時,我還流過眼淚。也許這個不太真實的故事,打動過許多人。但細看蠶的頭,則酷似馬頭,而蠶吐絲作繭的繭殼,的確也像白馬的馬皮。
我的故鄉坐落在涪江的支流凱江邊。凱江終日奔流,唱著歌謠,穿過故鄉無盡的淺丘陵,以它的潤澤滋養了兩岸的莊稼、樹木,哺育了兩岸的百姓。成林的桑樹在河岸上組成綠色屏障,是如此蔥翠,而夏日紫色的桑葚給鳥兒和小孩子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和想象的空間。
故鄉養蠶的傳統悠久。從春天桑樹枝條冒出芽苞、長出嫩葉開始,到秋后萬木葉落止,都是可以養蠶的。一年可養四季:春、夏各一季,秋及晚秋為兩季。春蠶和晚秋蠶時間長,要養三十五天至四十天;夏蠶和秋蠶時間短,只需二十八天至三十天。有桑的季節,就是蠶生命的長度。在舊社會,有地的人家和能租到地的人家都養蠶。解放后,特別是合作社時期,蠶只能由集體養。桑樹是集體的,賣繭子的收入也歸集體。社員們摘桑葉是掙工分,養蠶也是掙工分。我奶奶和母親都在為隊里養蠶。在我幼年和少年時代,蠶吃桑葉的細密的“雨聲”有如天籟,浸潤我的夢鄉。長大后,多少年來我對養蠶人的生活都不能忘懷。蠶是怎樣長大的,又是怎樣變成繭的,乃至日后又怎樣變成絲綢,在世間光鮮著人們的生活,我都是熟悉的。
春天了,大地復蘇,撞進眼簾的是大地上開放的各種花朵,以及在花間飛舞的蜜蜂和彩蝶。桑在漫長的冬天里揮動光光的枝條,此時已開始蠢蠢欲動,將芽苞鼓在枝頭。在這段時光中,繭中之蛾咬破繭殼爬出來,把卵產在專用紙張上之后,蠶蛾媽媽完成使命,就悄然死掉了。這之間的歲月嬗變,似乎該叫滄桑。蠶紙上的卵聞到春的氣息之后,就開始蠕動,在不斷蠕動的過程中,變成一只只“小螞蟻”,大家叫“蟻蠶”,很丑很丑的樣子。
鮮嫩欲滴的桑葉采摘回來后,母親用刀切成細絲,輕輕放在黑紫黑紫的幼蠶身上,幼蠶輕手輕腳行動遲緩地將自己的身體搬運到細細的桑葉絲上,靜靜地伏在上面吃。養蠶的多與少是以養了多少張蠶紙來計算的,一張蠶紙的蠶養到大蠶時可盛二十余大簸箕。后來發展到家家養蠶時,可以去蠶種站買蟻蠶,十克重蟻蠶相當于一張蠶紙的數量,有五萬條蠶。這期間幼蠶的變化極快,似乎在眨眼之間,蠶小小的身體變得好看了,蠶身體的顏色也漸變為粉白色,仿佛涂上了一層月光。忽一天,發現蠶不吃桑葉了,也不動了,就像要死了的樣子。我大驚,急呼母親:媽媽,蠶死了!母親說,瓜娃娃,這是蠶開始睡覺了,就像你們小孩子要睡覺一樣。后來懂事才知道,這是蠶開始一眠了。眠后醒來,身子上的皮就蛻掉了。蛻皮之后,蠶又開始活潑起來,大口大口地吃桑葉,吃飽了就四處亂爬,爬到簸箕沿上,我們就把它重新放進簸箕里。蠶寶寶是可愛的,有時我們小孩子將它們放在手心里讓它爬,蠶寶寶就像孫悟空怎么也逃不脫如來佛的手掌心……孩童眼眸明澈的光波把蠶寶寶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喃喃自語,好寶寶呀好寶寶……好玩極了,高興極了,也不知道蠶寶寶是否快樂。蠶要經過四眠,過程似乎漫長。從一眠到三眠,每一眠時間為一天一夜,四眠稱為大眠,要兩天兩夜,如生如死的沉睡和蛻變。四眠是四次蛻皮,蠶才能長大成熟,然后吐絲結繭,然后成蛹,然后成蛾,生死輪回,循環往復……蠶短暫的一生,要經過如此的大災大難,實難想象。形容人大難臨頭叫“不死也要掉層皮”,蠶的生命歷經萬般苦難,讀透生死,猶如苦度的僧侶歷經煉獄之后才能得道,才能取得真經。蠶最后達到生命輝煌的頂點……
蠶,在我們小孩子的歡笑中和大人的贊許中長大,它們是在不斷地吃中不斷地長,多少次吃桑葉的有規律的細密雨聲一次次淋濕我的童年。有時在夜里睡得正香,母親將我和弟弟叫醒,我們翻身起來給蠶子喂桑葉,一夜要起來喂兩三次,眼睛都未睜開,手卻能準確抓起桑葉撒向抬頭要吃的蠶。
蠶是愛清潔的。蠶房要用石灰水殺毒,粉刷幾遍,還要用艾葉熏,之后才能使用。有次,隊上把養蠶的地點變了,離我們家有兩三里路遠。我的家鄉是全縣有名的蕭家河壩,是當地人數最多的生產隊,幅員寬廣,有如小平原的大壩就在大河之側,居住壩里兩頭的人家相距四五里遠。河流在大壩外淌過的響聲飄過家鄉人家的夢境。白天要上學,晚上吃了夜飯后,我要陪同母親到隊上的蠶房去,打著手電或提著馬燈走夜路……小路從莊稼地邊、河畔的竹林中穿過,一輪明月高懸在頭頂,我走月亮也走,月亮是我的好朋友。行走中驚動鳥兒在林中撲棱翅膀,有螢火蟲在夜空里掌燈,伸手就可抓住,也有野兔睜著綠瑩瑩的眼睛從身旁逃遁,還有時赤腳踩在橫躺路面的冰冷的蛇的身體上,一驚,跳起老高……這一切都變成了美好的回憶。
蠶在三眠以后吃桑葉就比較兇猛、快捷了。簸箕里的桑葉頃刻間化為烏有,只剩桑葉的葉梗了。那時,生產隊就要組織婦女兒童采摘桑葉。摘桑葉的場面是非常感人的,一大片桑林中,株株桑樹上都“結”滿了人,原是茂盛的一片桑樹林,片刻就變成光光的枝條在風光舞動,就像蠶吃光了所有桑葉似的。然后歸隊,一支長長的隊伍背著桑葉滿實冒尖的背篼,說著笑話,都朝著蠶房的方向行進……過秤之后,把桑葉倒在一起,如綠色的山丘,而這些山丘將很快被蠶們吃掉。養蠶經常的大量的工作就是“剔蠶子”,說白了就是換簸箕,把光胴胴的蠶抓到另一個空簸箕里鋪勻,然后再放上桑葉。原來簸箕里的殘渣以及糞便要倒出而集中起來,桑渣可以喂牛,糞便是種莊稼的好肥料。我們把蠶的糞便叫蠶沙,而不可叫蠶屎。養蠶是美好的事情,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屎與死諧音。“蠶屎”“蠶死”,倘若真的哪一天蠶死了,那可是挺傷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