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來時路，純粹撲滿懷

譚嘉慧

回望我的整個初中時代，無論是清晨響起的號角、跑步時揚起沙塵的操場、午飯后擠滿人群的水龍頭、冬日里冰涼的洗臉水，還是綠油油的菜畦、樸素到掉漆的暗紅色湖心亭、不太澄澈但魚兒繁多的池塘……都組成了那白衣飄飄的年代里最美好最純粹的青春。

我的初中下東中學，坐落在湖南省茶陵縣的一個鄉鎮上，當時號稱茶陵縣最好的鄉辦中學。有人說，“一個校長，改變一所學校”，誠然，下東中學就是從顏文祥校長開始，邁入輝煌。我依然記得在那個物質貧瘠的年代，他帶著我們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跑步依然斗志昂揚，國旗下的講話聽得我熱淚盈眶，停水的清晨帶著我們跑步去河邊洗臉，中考前動員大會激情澎湃……

我們在這個小土坡上的學校里，自己開墾土地。那時候，每個班級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土地，我們在班主任的帶領下，熱火朝天種下來的白菜，生機勃勃，白如玉，綠如翠，竟然比外面的菜農品相還要好！

課余，我們甚至還需要去外面拔魚草喂魚。這可是我們難得的“休閑時光”，我們一個個歡脫地跑在田壟間，去尋找那根根細長、翠嫩的魚草，帶著滿滿的收獲再撒到學校的池塘里，魚兒竟然被我們養得肥大成群。

每當到了收獲的季節，我們食堂的菜就變成了鮮美的大魚和青翠欲滴的白菜。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們樂在其中，原因是“勞育”帶來的成就感是不同尋常且切實可感的。畢竟我們從小學開始，靠近茶園的我們學校都要出去采茶，可以想象嗎？一群小學生在漫山梯田的茶園里采茶，陽光明媚，綠茶飄香，孩童的臉上淌著汗水，綻放著笑容，偶爾還會在茶樹間奔跑嬉戲，歡聲笑語，多么生動的課堂呀！其他靠近山的小學也會組織上山采蘑菇，背著籮筐，成群結隊，在雨后的山間清新空氣里，撿拾一朵朵剛剛冒出來還滴著水的“白胖小子”。可見，在純粹的年代，“勞育”理念貫徹得特別到位。

當然，勞動只是調味品，讀書才是促使我們青春骨骼生長的主食。

我的班主任顏中華老師是一個極其嚴謹認真的數學老師，他上課激情投入，寫得一手“整齊的草書”，是他教會了我，做任何事情都要極其認真。如果要對我的人生進行切割分塊的話，初中是我極其專注、最心無旁騖的三年。那三年里，我對知識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求，對于學習的好奇心、對于自己的嚴格要求、對于閱讀的享受，讓我在初中三年成了各個老師口中的榜樣。

因為，沒有任何人逼迫我學習，純粹發自內心的內驅動力讓我極其投入和專注——

從初一開始，夏日里，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所有的同學都進入了夢鄉，我都會走出宿舍，站在廁所外微弱的燈光下閱讀。老化的燈泡散發著微弱的光，估計是10瓦的燈泡，昏黃地照耀著幾個蜘蛛網、一扇“嘎吱”斑駁的木門和一個渴望讀書的小女孩。宿舍的后面就是我們種的菜地，我時常一邊聽著蟋蟀和青蛙在對唱，一邊感受書為我的心打開了另一扇窗，飛鳥魚蟲是我暢游書海的同伴。在寂靜的夜色下，我看見我們種的白菜在夜色下發光，山坡下稀稀疏疏地臥著幾戶人家逐漸熄燈入眠，夜空星羅棋布竊竊私語……當時間在流動的時候，我感覺到大自然以其溫柔的方式安撫著我青春期焦躁的心，而書中的文字則震顫著我固有的局限的三觀。在無數個這樣的夜里，我暢游了歷史的長河，為保爾·柯察金的毅力震驚過，為梁山好漢的義氣和豪邁感動過，為林黛玉之死流淚過，為嚴監生感到可悲過，為阿Q和孔乙己慨嘆過……莫泊桑、歐·亨利、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莎士比亞等世界文學大師，也在以隔空對話的方式引領著我走入深邃的思想世界。

冬天里，我們換了宿舍，到了一排狹長的矮房里，一個狹長的走廊從中間穿過。從此，我由在廁所外讀書變成了每天蹲在走廊昏黃的燈光下學習。這時候，我有了幾個伙伴一起，我們都是借由“管理宿舍紀律的職務之便”，每天各自蹲坐在一處學習。那個走廊沒有什么特別的景致，只覺得幽深，延伸到無盡的遠方，可是這個無盡的遠方卻在一暗黑處被阻隔，讓我們的心稍加安定。燈泡無聊地掛在頭頂，有節奏地均勻分布在各個點，斑駁的墻面灰白中泛著黃，風在中間自由穿梭，我們必須穿著棉襖裹緊蹲著才行。幾個小伙伴偶爾會輕聲談談夢想，但是更多的是各自專注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與書暢快地約會時間——什么都沒有的走廊里，卻如同坐在森林里聽鳥的歌唱，坐在池塘邊看荷葉田田，與鳥兒共舞，與魚兒在水下廝混，把云朵捏成不同的形狀……

在這個走廊里，一些經典著作如巴金的《家》、夏綠蒂·勃朗特的《簡·愛》、司湯達的《紅與黑》、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阿來的《塵埃落定》、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以及顧城、泰戈爾、冰心的詩歌……陪伴我走過。除此之外，我還開始讀各類雜書，諸如《世界未解之謎》《十萬個為什么》、懸疑推理類小說等等，甚至還對醫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拿著我爺爺的藥草書識別各種藥草。

那個幽深的長廊里安靜的時光讓我明白，我們內心的平靜和我們在生活中所獲得的快樂，并不在于我們身處何方，也不在于我們擁有什么，更不在于我們是怎樣的一個人，而只在于我們的心靈所達到的境界。在這里，外界的因素與此并無多大的關系。

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們，用屬于他們的方式呵護過我的成長。風趣幽默的蔣宋生老師用極夸張的溢美之詞夸贊過我的作文，鼓勵我投稿；嚴謹認真的譚容嬌老師不僅奠定了我扎實的語文基礎，還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的成長，令人倍感溫暖；譚冬花老師笑容暖心，心思細膩，語文課堂思維發散。如果說我后來的中考和高考語文取得了一點拿得出手的成績的話，都是緣于這些老師的無私奉獻。

初中對學習的熱愛，還體現在無數個“自制小本本”里。無論是走在哪里，這些記錄著各學科知識的小本本都會伴我同行，他們在我跑步排隊時教我化學元素表，在我走在路上教我各種容易遺忘的英語單詞，在每一個下課的間隙教我歷史的年份、物理的公式、地理地形分布……密密麻麻，卻都是沉甸甸的力量。

書本和學習讓我擁有了一顆安靜的心，讓我無論在哪里干什么，都可以感受到如林清玄筆下“時間一步一步從心頭踩過”的感覺。

就這樣，我就“安靜地”以高分優勢考進了我們當地的重點高中——茶陵一中。

但是我的高中，并不如初中那般順遂，高中三年我經歷了無數的迷茫、自我否定和挫敗。最終，伴我堅強走來的，還是圖書館里那一本本沉甸甸的書。

我開始迷上了做讀書筆記。在圖書館里，翻閱一本又一本的書，把有趣的、生動的、深邃的、唯美的、啟迪人心的文字一筆一畫都記錄在我的讀書筆記本上，短短兩年間，我的讀書筆記竟然有滿滿六大本在班上傳閱。周國平啟迪著我的思想，《小王子》帶我給新的思考，海明威教我勇敢抵抗風雨，沈從文教我珍惜，汪曾祺教我品味生活之美，雨果讓我第一次明白人道主義情懷……在我灰頭土臉之際，語文拯救我于水火。

還有那些老師深深地影響著我。周頭云老師上課激情澎湃，我總是不由自主地進入到老師營造的文學世界中；對我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后來就讀的攸縣明陽中學的魏君老師，在他的身上我感受到了“魏晉風骨”，又飄逸似李白，語文課堂總是一種享受。他曾經在我工作后三年還發信息鼓舞我：“如果問我有什么職業上的傳人，我毫不猶豫地把衣缽傳給你，現在我欣喜地看到了青勝藍鳶飛天的美景，甚慰我心。”看到這句話，我熱淚盈眶。我知道，我也要像魏老師一樣，堅守當時的純粹。

回望來時路，純粹撲滿懷。唯有純粹，才能煥發生命之美。正如《美與時代》里所說：“生命之所以美麗，正在于它有血有肉的過程中，始終高揚著一個美麗的主題：美麗之所以永恒，正在于生命的底蘊中，始終流動著人類對世界最純粹的良知與渴望。”

這正是我渴求的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