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傳遞

鄭朝暉

我們看古代一些著名的詩詞，常常覺得那些作者真的是不世奇才，神思天外。那是因為我們可能自己讀書少，不知道古人作詩詞，其實也是在他們的“古人”詩歌海洋里涵泳浸淫了很久，有所啟發而寫出來的。那些我們覺得了不起的詩句，并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往往也是在古人的創意里面一點一點發展而來的。就像在繪畫或者音樂中，后世一些巨匠的表現手法，多多少少是能夠從他們的前輩那里發現一些影子的。

所以讀唐詩宋詞，最好先讀一讀《古詩十九首》，它對于唐宋詩人詞人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比如我們總覺得柳永的《雨霖鈴》寫離愁別緒海誓山盟寫得好，可以說是古今第一了。其實如果我們看一看《古詩十九首》里面的“凜凜歲云暮”，就會發現，這樣的古今第一里面也是有傳承與借鑒的：

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

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

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

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睎。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這首詩寫的是詩人在寒冷的秋夜（螻蛄到冬天就死了，尚能悲鳴，大概只能是暮秋時分），思念自己的心上人，因為太想念了，心上人居然出現在自己的夢中，大夢忽醒，自己一時不知是夢是醒，糊里糊涂就出門尋找，待意識到原來不過是南柯一夢時，不禁淚灑門扉了。這首詩有現實之冷，聯想到與心上人的離別，由聯想而至于幻想，再由幻想而回到現實，詩思委婉曲折，寫得真的很好。

再來看看《雨霖鈴》，開首的“寒蟬凄切”，與“螻蛄”的悲鳴之間有著類似的景象。而整個詞的創作，也是由實而虛，通過聯想、幻想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從細節上說，柳永非常著名的那一句“楊柳岸曉風殘月”，千古以來人人說好，但是真的要說好在哪里，大家也未必說得真切。不過，“曉風”一句與“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是不是多少有些承繼的關系呢？大家要注意的是曉風殘月是出現在“酒醒”之后的，酒醉之時，內心究竟在想什么，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里面大家也應該猜得到，夢中自然有種種的纏綿繾綣，但酒醒之際，實際上就是夢碎之時，夢中一切自然不復存在，此時的曉風是不是多少會讓剛從夢中醒來的詞人感受到“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的失落感呢？——楊柳與岸，暗示的是酒醉之前的惜別的傷感；借了酒醉夢沉暫得一些緩解，但是一旦酒醒觸景生情，這樣的離愁別緒又一下子回涌心頭。“曉風”一句則暗示了夢中短暫的歡愉也在酒醒一刻隨風而逝，只留下殘月的凄惶與傷感。四個意象要分三段看，楊柳岸是照應上闋離別的實景，曉風是夢中醒來之時恍惚與迷茫，殘月是酒醒之后悵然若失的心情。四個意象并排地呈現出來，可以想見詞人內心的五味雜陳——想想柳永真的是一往情深的人物了。而從詞創作的角度看，這首詞的內在情感虛虛實實，彎彎曲曲，和“凜凜歲云暮”的構思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雖不能說一定是直接受了影響，但多少在氣質上或者說潛意識里是有所浸染的。

其實非獨柳永為然，“凜凜歲云暮”的作者難道就沒有受到前人的影響嗎？“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多少也是受到《詩經·鄭風·有女同車》的影響的（打油詩體的翻譯是筆者所為，聊博一粲）：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美人美人同車歸）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佩瓊戴玉車如飛）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嬌羞小妹惹人醉）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美人美人同車歸）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玉聲瑯瑯翩翩飛）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溫良賢淑最般配）

大家注意到沒有，在這首詩里有“將翱將翔”的句子。我們現在還有一些落了俗套的文學作品里，會寫美人在側，自己的心“都要飛起來了”，這樣的句子；可見“飛翔”的情景，是經常出現在對于愛情的描寫之中。而如果我們把“將翱將翔”“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再到“曉風殘月”串聯起來看，是不是多少能夠看出古代詩人們詩歌創作中繼承發展變化的軌跡呢？

這也告訴我們讀中國詩詞的另一個途徑，就是要博覽善思，能夠將相關聯的內容聯系起來，去發現中國審美精神的源流。并將詩詞置于這個源流里面來考察，或許會有更多的收獲與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