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治療，英法國王的“神跡”

余鳳高

威廉·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第四幕第三場中，一名醫生稟告蘇格蘭國王鄧肯之子馬爾康，說有一大群不幸的病人在等候國王來給他們醫治，這些人渾身腫爛，慘不忍睹，連最高明的醫生都束手無策，任何外科手術也難以奏效，但只要有國王的手“一觸，他們就立刻痊愈了”，甚至國王“只要嘴里念著祈禱，用一枚金章親手掛在他們的頸上”，病人同樣“便會霍然痊愈”。當一位貴族問是什么疾病時，馬爾康回答說是“瘰疬”，并把醫生說的這一國王的“天能”夸了一番：“我常常看見這位善良的國王顯示他的奇妙無比的本領。除了他（國王）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祈求著上天……據說他這種治病的天能，是世代相傳永襲罔替的。”

瘰癘，學名淋巴結腫大，病癥特征是在患者頸部或腋下、上胸等處出現結節，與皮膚粘連，繼而穿破，形成潰瘍及瘺管，排出膿液和酪樣物質，最后成為帶狀、束狀或橋狀的瘢痕。因為傳說此病一經國王觸摸，即可治愈，因而有The Kings Evil（國王病）之稱，由國王來醫治，即叫The Royal Touch（觸摸治療）。這種治療方法被看成是一種神圣的醫治，在英國和法國流行了數百年。法國的路易九世國王（1226-1270）、他的孫子腓力四世（1268-1314），還有路易十四（1638-1715）、路易十六（1754-1793），都十分熱衷于觸摸治療。在英國，從英王懺悔者愛德華（1003-1066）開創這一程序之后，愛德華一世（1239—1307）、亨利六世（1470-1471）、亨利七世（1485-1509）、威廉三世（1650-1702）、查理二世（1660-1685）和他的弟弟詹姆斯二世（1685-1688）等都一次次狂熱實施觸摸治療。

觸摸治療的程序或稱禮儀，大致都是這樣，如在英國，曾有人記載過查理二世的觸摸治療過程。病人早就被安排好耐心地等在那里，往往要等很久。一次，查理二世沒有按時到達，就下雨了。這些可憐的人整個早晨都只好站在雨中的花園里。國王事先已經進行過圣餐儀式，并聽過布道，可能還做過齋戒，他還必須凈身，以便起到做上帝恩典的中間人的作用。等到國王走進大廳，聚集在國王身邊的是一些重要的廷臣和神職人員，常常還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衛護人員陪同病人進入廳內后，禮儀正式開始，先由立在國王身邊的王室牧師誦讀《圣經·馬可福音》第16章：“耶穌復活后在門徒面前顯現，責備他們不信那些在他復活以后看見他的人。”接著，一名外科醫生領來第一個瘰疬病人。醫生先對國王深深三鞠躬，然后和瘰疬病人一起在國王前跪下。牧師誦讀基督對門徒說的話：“信的人必有神跡隨著他們……（他們）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于是，國王便用手觸摸、撫摩和輕壓病人頭部和頸部的瘰疬。這是禮儀的關鍵時刻。隨后，第二位外科醫生帶第一個病人離開，待在一旁，自己站在國王的右邊;第一位外科醫生帶第二個病人來接受觸摸治療，牧師重新誦讀上述詩句。如此一直到每個需要治療的人都得到國王的觸摸。最后，所有接受過國王治療的人都會獲得一枚用白絲帶串起來的治療紀念幣（Touchpiece）。

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的外科醫生威廉·克洛斯在1602年出版的著作《論英格蘭國王和女王對國王病的治療》中說，有一個荷蘭男子，他頸上的瘰疬已經到了若做手術會不安全的地步，他和其他醫生給他開的藥物使他的病情更糟。但是后來經過伊麗莎白一世女王觸摸治療，不到五個月后就好了。他告訴克洛斯，說他接受觸摸治療之后，“始終沒有用過任何藥品”，只是“以清新干凈的衣服保持身體整潔，并用白葡萄酒清洗患處”，同時，他總是始終戴著觸摸治療紀念幣。克洛斯認為，國王的觸摸治療治愈瘰疬的能力，是神圣君主制的一個組成部分，其終極來源是上帝的神力。

瑪麗都鐸觸摸治療一個患瘰疬的男孩。

英國查理二世國王的衛士長羅杰·哈斯內爵士曾對御醫約翰·布朗說，一個16歲的女孩，經國王觸摸治療兩次，兩個小時后癥狀便有顯著改善，四個小時就完全康復。一個叫多羅西-菲利普斯的人，經過觸摸治療后去萊斯特郡旅行，一個月后回到倫敦，就“完全康復了”。另一個女人，因為瘰疬失明四個月，觸摸治療后，一個月里就恢復視力。

查理二世國王的另一位御醫，著名外科醫師理查德·懷斯曼在他1676年的醫學著作《外科論文數篇》中作證說：“我親眼目睹數以百計的患者僅是經由陛下的觸摸治療，而無須外科醫生的幫助就康復了。”他甚至感嘆：我們這些內科和外科醫生每天在治療瘰癘病上不論怎樣地竭盡全力，都覺得此病是如此的頑固，我們最好的勤勉和護理都不得不宣告無效。可是，感謝上帝的仁慈，是他賦于帝王在治療此病上具有非凡的能力，獲得奇跡般的成功，“和陛下相比，我們的能力是多么的微弱啊。他無論在哪一年中所治愈的，都要比我們全倫敦所有外科醫生一輩子治愈的還要多。”

但是，事實并不如他們所說。就在當年，對于觸摸治療，也不是認為的那么神圣。倫敦皇家霍洛威大學客座講師斯蒂芬·布羅根在《現代英國早期的觸摸治療》一文中說：“由于（國王的）觸摸治療不同于基督和其門徒們所進行的治療，它不能醫治每個人的病，因而并不具有奇跡的性質。圣公會長老約翰·伯德回應說，國王擁有這種奇術的能力不同于基督和他門徒所擁有的，因為國王不是上帝之子，它不能奏效是在預料之中。”《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作家丹尼爾·笛福（1660—1731）在他自己創辦的《評論報》上，以通訊的方式評論觸摸治療時，說得更直露。笛福承認，觸摸治療可能醫好瘰疬，但并不都能治愈。他甚至直言不諱，說那些治愈的情況，或許是奇跡，或許是由于“魔法的作用”。

英國大文豪塞繆爾·約翰遜在4歲時曾接受安妮女王的觸摸治療。此事一直被傳為佳話，約翰遜本人也常常談及此事。據詹姆斯·鮑威爾的經典傳記《約翰遜博士傳》，“雖說印象模糊，但不知怎的，一回想起來就會肅然起敬。”遺憾的是，鮑威爾寫道：“然而，安妮女王那樣一摸并無什么效果。”

愛德華觸摸治療一位女性瘰疬病人。

實際的情況是，病理學的研究證明，由于人體免疫力的增強能殺滅入侵的病菌，瘰癘有時有可能漸漸自行消散，直至被廣泛吸收，而對國王治病的信念，則有助于人體免疫力的增強。牛津大學的基思·托馬斯解釋說：“在君王面前（接受治療時）所感到的神經質的興奮，以及他們在被允準面見君王前外科醫生對他們肢體的洗刷，所有這些因素或個別地或綜合地產生了效果，完全可能影響那些并不真有器質性疾病的患者的治療結果。”

是的，國王不是“神”，他也是人，與其他的人沒有什么兩樣，不可能具有被廣為傳說的那種神奇的力量。事實是，不論是國王的觸摸或是任何醫生、以致任何人的觸摸，都不可能達到神奇的“療效”。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克出版過專門研究觸摸治療的著作《國王的奇術》，英語版譯作《觸摸治療：法國和英國的君主制和神跡》。他認定：“是‘必須有一個奇跡的想法才造成了對奇跡的信仰，也正是這種觀念使奇跡得以存在下去。許多世紀過去了，世世代代相信它的人所積累的證言和證跡，使它看上去好像是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沒有任何人產生懷疑。至于據說有很多的這些莊嚴手指摸治不了‘國王病的例子，都很快被人遺忘了……”

那么許多人，包括國王本人為什么要如此宣揚國王觸摸治療的“神跡”呢？答案是各人都有各人的動機。國王出于政治的原因，需要把自己說成是一位“受命于神”的君主，聲稱他的君權是直接來自于上帝，是上帝委派他來治理這個國家，由此可以對抗被認為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表——教皇和教會。國王的御醫們，不是極端的迷信，就是極端的無知，更主要的是不敢違拗國王的心意，就像莎士比亞一樣。布羅根在書中談到《麥克白》第四幕第三場中醫生和馬爾康對國王這一“天能”的頌揚時指出：“這個場面對全劇來說是不切合的，在該劇演出時通常都被刪掉，也可能為了當前的需要而加回去。莎士比亞無疑希望奉承詹姆斯（一世國王），他會因劇中的這一節而感到高興，因為他找到了表現自己是歷代英格蘭國王直系后裔的途徑。”

《莎士比亞傳》的作者安東尼·伯吉斯（1917—1993）說得最明白：“詹姆斯并不相信國王真有用手一摸便能治愈瘰癘的神力……但是國王對于那妄稱神跡的惡感，或許是產生于他想到要用手撫摸庶民身上的膿瘡的厭惡心情。盡管如此……他有時還是做出相信自己擁有那種回春之術的姿態。那么莎士比亞插入這一情節意欲何為呢？是想讓自己的國王對這種裝腔作勢的舉動感到不舒服？是想勸他認真對待這件事？是在運用一切手段編織一段傳統的諂媚的插戲？”莎士比亞作品的內涵十分豐富，但對剛剛成為國王供奉劇團一員、并且頗受寵幸的莎士比亞來說，最大的可能就是“編織一段傳統的諂媚的插戲”。事實上，在宮庭演出時，“詹姆斯對《麥克白》是滿意的”。這樣，國王高興，作者高興，一般都深信國王具有天賦神性的劇院觀眾也高興，所有的人都滿意這部戲劇，觸摸治療的不真實便被人們忽略甚至忘記了。

觸摸治療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