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齡：一封徹夜而就的信

阿青

宋慶齡的英文秘書張玨晚年回憶她在宋慶齡身邊的15年，始終難忘宋慶齡那封親自起草、寫了一個通宵并簽名的證明信，讓她送給對外友協的國際友人艾黎。張玨為宋慶齡身處如此境地還敢于堅持實事求是，主動站出來替一位外國朋友作證，盡到一個同志和戰友的責任，這種偉大的國際主義和共產主義精神肅然起敬！

周恩來、宋慶齡和廖夢醒（左一）在機場

那是1968年8月31日夜晚，宋慶齡書房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宋慶齡將她徹夜而就的親筆信遞到張玨手里，千叮嚀萬囑咐，要她送信路上注意有沒有人跟蹤;再三關照她早去早回。待張玨回到后海宋慶齡住地，已是中午時分，宋慶齡正忐忑不安地在樓下等著她……

當時宋慶齡雖然得到中央的保護，但仍然受到不少干擾。她所創辦的中福會無法開展工作，內心十分憂慮。自顧不暇，她竟還對外國友人伸出援手，這是怎樣的患難相助啊！

連接黨中央與共產國際的電臺

獨坐凝思的宋慶齡心情沉重。她的摯友，新西蘭人路易·艾黎的北京居所門口被貼了大幅標語，這意味著艾黎在這個非常時期隨時都可能災難臨頭……

路易·艾黎1927年來到中國，1932年與宋慶齡相識，以后和她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她怎能忘記，20世紀30年代中期，她讓艾黎在上海愚園路1315弄4號寓所頂層閣樓上設置了那部中共地下組織的秘密電臺。1935年10月的一天，電臺收到了中國工農紅軍在毛澤東等人率領下，翻越六盤山勝利到達陜北吳起鎮的消息。由于紅軍長征后與共產國際的電信聯絡完全中斷，到達陜北后，幫助紅軍盡快與共產國際恢復聯系就成了當務之急。關鍵時刻，設置在艾黎寓所的宋慶齡的電臺，發揮了積極的作用。1936年1月1日，毛澤東電告朱德：“我處不但對北方局、上海局已發生聯系，國際亦有發生聯系，這是大勝利。”

1936年4月，中共中央派馮雪峰到上海見了宋慶齡，首先感謝她的幫助，使得黨中央很快與上海黨組織恢復了聯系。此后，上海局經常使用設在艾黎寓所的宋慶齡的電臺與陜北聯系。

1936年5月28日，馮雪峰給中央寫信說：“未知國際方面已通電否？此地可設法打通。”當時上海局還未建立電臺，馮雪峰顯然知道宋慶齡的電臺可以“打通”共產國際。中央紅軍抵達陜北后，不到一個月，就定時得到外界的消息。

為了與共產國際建立直接的電臺聯絡，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將在1936年2月至7月東征期間，在山西“完成與蘇聯的通信聯絡”。1936年6月25日，共產國際書記處聯絡處主任繆勒爾寫給季米特洛夫的信上，詳細闡述了中共中央與共產國際電信聯系恢復的過程：“到1936年6月1日，終于從阿拉木圖電臺得到消息說，他們已經收到了蘇區電臺的信號。6月7日，伊爾庫茨克電臺又收到蘇區的信號，此后每天都可以收到并開始轉播消息。”6月29日，毛澤東電告彭德懷：“遠方電臺已通，中央的報告已發出，不久當有回電。”7月2日，中央收到王明回電。當天11時，張聞天致電博古：“國際電臺已暢通。”

至此，中共中央與共產國際才真正建立了電臺的直接聯絡。宋慶齡設在艾黎寓所的電臺，也就成為蘇聯與陜北的重要中轉站。張聞天1936年12月5日向莫斯科催款時就在電報中這樣詢問王明：“你們答應11月底在滬交款，究竟實行了沒有？是否交給了孫夫人？”1938年，宋慶齡在艾黎寓所設置的電臺與江西蘇區和中共中央一直保持聯系。

孔祥熙的美國顧問暗助中共

陜北與上海的電信聯絡建立后，宋慶齡立即開始了一系列對陜北根據地的援助活動：向陜北運送大功率的電臺;派遣牧師董健吾“將國民黨要求談判的信息傳遞到陜北”。1936年1月，董健吾應邀到宋慶齡家里。宋慶齡當面交給他一封重要的信件，要他送到瓦窯堡面交毛澤東、周恩來。當信息傳來，需要派一位進步記者、一位大夫到西北去時，宋慶齡做了工作，使埃德加·斯諾同意與馬海德大夫一起做這次冒險的旅行。長征結束，紅軍在陜甘寧邊區會合后，她便和艾黎開始努力購買和運送大批藥品到遙遠的西北地區去。

1937年8月，中共領導的主力紅軍改編為八路軍。為支援八路軍戰勝困難，1938年6月，保衛中國同盟在香港成立。宋慶齡主持的同盟將大批捐款、捐物送給解放區和敵后根據地，并介紹白求恩大夫、印度援華醫療隊前往解放區為八路軍傷病員服務，還提供了大量物資援助和道義支持。受到援助的除了八路軍，還有新四軍、東江縱隊、延安國際和平醫院、延安洛杉磯托兒所、中央醫院、魯迅藝術學院、抗日軍政大學、陜北公學等。廖承志生前說過，當年組建和裝備新四軍時，部隊急需的軍用電臺，就是由保衛中國同盟負責提供的。

宋慶齡又怎能忘記，民族存亡的非常時刻，那些愛國華僑緊縮開支，將省下來的錢捐給設在重慶中國銀行的保衛中國同盟名下。然而，要想將這些巨額捐款從國民黨的中國銀行提出來，設法轉往延安，又談何容易！保衛中國同盟的財務主任廖夢醒就是通過當時在銀行擔任要職的美國朋友之手，提取現鈔，有時一取就是兩三麻袋。廖夢醒曾經感嘆：“孔祥熙又哪里知道，暗中對我們鼎力相助的恰恰是他的美國顧問呢……”

一次，國外捐獻的一臺大型X光機運到了重慶。當時，胡宗南的部隊封鎖陜甘寧邊區，邊區的醫療器械奇缺。這臺X光機如能運往延安，可謂雪中送炭了。為避開陸路干擾，只能借用由重慶飛往延安的美國軍用飛機。然而這臺X光機體積龐大，根本進不了飛機的艙門。周恩來情急之中找到宋慶齡。

宋慶齡對解放區缺醫少藥的情況很清楚。按照美國國會通過的第一個撥款援華法案，名義上規定這筆經費是供給中國全國各地區的，然而實際上國統區得到了98%的援助，而解放區所得到的援助還不到2%。保衛中國同盟給這里11個省的人民帶來了國際和平醫院，成為現代史上最出色的群眾衛生機構之一。但是這些醫院沒有像樣的病房，缺少醫療器械，只能使用泥土和稻草蓋成的農舍，有的甚至將華北遠山中一層層挖掘出來的窯洞當成了天然的病房。農民抬著傷病員，經過崎嶇的山路來到這里住院。醫院的內科、外科、產科以及別的部門就分散在幾英里范圍內的村莊里，醫生每天徒步或者騎著毛驢去看望病人，藥品和醫療器械則裝入鞍囊或另用牲口馱運。醫療器材少而珍貴。它們是經過人挑、畜馱、車裝、機載，從數千里外的地方運來，或者是用當地粗糙的原材料自制出來。一個中心醫院沒有X光設備，一個分院沒有聽診器都是常有之事。

周恩來為這臺運不進來的X光機犯愁，宋慶齡又何嘗不心急如焚呢？抗戰勝利后，遷到上海、改名中國福利基金會的原保衛中國同盟執行委員曾經同美國人多次交涉，甚至找到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大聲疾呼：“解放區人民也是中國人！”宋慶齡援引美國國會通過的援華法案條款強烈要求“為解放區人民爭取他們應得的一份”。情急之中，宋慶齡想起美國將軍史迪威身邊的楊副官是愛國華僑，當即派她當時的秘書廖夢醒去找楊副官……

其實，史迪威將軍對宋慶齡和她主持的中國福利基金會已有所聞，他正是從宋慶齡身上看到了中國最需要的品質：堅定，大公無私，廉潔，勇敢和富于同情心，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中國人民最優秀的品德和最高的希望”，才欣然接受了楊副官的建議，果斷下令改造飛機艙門，為那臺珍貴的X光機開道……

擺下迷魂陣驚險離滬赴港

窗外，萬籟俱寂;燈下，思潮奔涌。宋慶齡怎能不感念那些滿腔熱忱關注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外國朋友！以“國際”這個詞來命名和平醫院，是因為這些醫院建立起來及存在期間所得到的幫助，都來自中國人民的海外朋友。

宋慶齡眼前如過電影般閃現出那些熟悉的身影：美國人喬治·海德姆大夫，整個地區都知道他的中國名字叫馬海德，當年經宋慶齡介紹，他從國際和平醫院創立之初便在那里工作;理查德·傅萊大夫，奧地利人，于1942年穿越日軍設置的防線來到這里，在教學、科研和戰地服務中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當上海的大醫院都因緊缺青霉素束手無策時，他從美國援華會運到陜甘寧邊區的醫療物資著手，就地取材，因陋就簡試制青霉素，并用于臨床。還有從印度來的愛德華、巴蘇華、卓克華和木克華大夫，反法西斯德國大夫漢斯·米勒，來自維也納的F·羅森塔爾大夫，以及來自蘇聯的安德烈·奧洛夫大夫……宋慶齡怎能不感慨，繼白求恩大夫之后，印度的柯棣華大夫于1942年、加拿大的夏理遜大夫于1947年先后在他們的工作崗位上去世……

她又怎能忘記，抗戰時期為有利于保衛中國同盟工作的開展，正是艾黎冒著危險親自護送她躲過虎視眈眈的憲兵、探子的嚴密監視，登上停泊在黃浦江中準備開赴香港的郵輪。

宋慶齡（前排右二）和張玨（前排左二）人員合影

那是1937年12月31日，中共駐上海代表潘漢年轉達中共中央的意見，認為宋慶齡轉移到香港去更便于她開展工作。宋慶齡到達香港幾個月后，在周恩來的倡議下醞釀成立了保衛中國同盟，不僅對戰區人民實施人道主義救濟，而且為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服務。

記得動身去香港那天，宋慶齡動了一番腦筋，擺下了迷魂陣。在她上海法租界的寓所里，請來兩位外國女友喝茶，造成一切如常的假象，她則悄悄地由保姆護送，從后門出去，搭出租汽車前往位于公共租界的外灘碼頭，登上那艘掛著外國旗幟的郵輪。借著江邊陣陣寒風襲來的涼意，她頗為自然地借擋風的頭巾捂住自己的半邊臉，然后，一只手自然地搭在艾黎的肩膀上。兩人配合默契地顯出習以為常的樣子，一同踏上船舷的跳板，居然躲過了沿途盤查的軍警如臨大敵的目光……

多少年后，當她談到當年并肩作戰的外國友人，總會以無限的遐想說起這些往事，語調深沉，沉浸在難忘歲月的追憶中。當年不少外國朋友正是通過她逐步了解中國革命，了解中國共產黨，她則從政治上、生活上關懷和幫助他們。其中有不少人后來成了真正的國際主義者，與中國人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著有《紅軍照耀的中國》的斯諾和艾黎、馬海德等。令她感念至今的，是他們把中國作為第二故鄉，在戰火連天的日子里，在艱難困苦的歲月中，與中國共產黨同生死、共命運，為新中國，為世界反法西斯和平事業，作出了忘我的犧牲和巨大貢獻。

宋慶齡從往事的追憶中重又回到現實。她想，不能再沉默了，不能眼睜睜看著為中國革命數十年如一日地奉獻出自己一切的好同志受誤解。她要講話，替艾黎洗清無中生有的污蔑之詞。她說：“我要對中國革命負責，我要對國際主義負責。”她手上那支千鈞之重的筆，此刻如大江決堤般奔涌，將她的滿腔真情傾瀉在信箋上：

“我從1932年起就認識路易·艾黎，他為中國作了貢獻，幫助我們保衛國家。當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時候，是他在內地創辦了工業合作社，幫助我們培養年輕的一代。為了這項工作，他甚至犧牲了職業。當白色恐怖籠罩上海的時候，當中外特務追索共產黨員的時候，是他把自己的家作為共產黨員的避難所。當日本帝國主義占領中國的時候，是他在甘肅等內地不怕任何艱苦的生活條件，為中國人民工作著。解放以后，他支持我們的文化革命運動，寫了很多的書、詩與文章。當世界和平委員會派他去外國時，他為我們演講和辯論。解放前和解放后我都了解他，我覺得他是新中國的一位誠實、忠誠、不屈不饒的朋友。我極端相信他，他如白求恩大夫一樣，是國際共產主義、馬克思、列寧的信徒。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宋慶齡? 1968年8月31日”

窗欞泛白，宋慶齡書房的門打開了，她讓在門外等候的張玨將她手里的英文證明信趕緊譯成漢語，并將“解放前和解放后，我都了解他，我極端相信他”這些話念給張玨聽。她語氣沉重地對張玨說：“現在，留在這里的外國朋友都被懷疑為國際特務。我要保護艾黎，他為中國做了不少事。”她鄭重地在張玨譯好的證明信上簽了名。

“由于宋慶齡的保護，艾黎終于平安無事。”張玨感慨地說。

編輯：姚志剛?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