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或者不見

文/劉云霞

祖父28年前就走了，比祖母先走了24年。那年春節剛過，一場突然的腹痛，在短暫的兩天時間里，就奪去了祖父75歲的生命。

跟慈眉善目的祖母不一樣，祖父總是一副大家長虎視眈眈的嚴肅樣子，總是面露慍色抬高聲調罵著我們一幫孫男孫女是野頑童。當著他的面，我們都不敢放肆地嬉鬧。由此，祖父的去世并未讓我們多么傷心。況且那年我才十五六歲，正是“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的年紀，根本不愿意讓傷心渲染我的青春花季。

印象里，祖父無能又愛嘮叨，祖母能干又心胸寬廣，他們常常鬧意見。大打出手倒沒見過，公然相罵卻是常見，幾乎隔三差五就要鬧一次。每當鬧氣的時候，祖父就把臉耷拉下來，不搭理任何人，神情陰郁地走來走去，還罵著尖刻有刺的話，很是難聽。祖母卻是罵歸罵，家務照常做，跟兒孫們照樣談笑風生。

長此以往，晚輩們都不喜歡祖父，實在聽不下去了，還眾口一致出言為祖母幫腔。我那頑童似的小姑姑還給他取了一個難聽的雅號“鬼念經”。每當這時，祖父便賭氣拿出殺手锏：“我死了算了！”他一放狠話，大家都緘口不言了，只有祖母停下活兒跺著腳罵：“要死趕緊悄悄去死，不要扯聲放炮的讓大家擔心！我才不想死，才沒那么傻！”奇怪，祖母這一勸罵，祖父立即住口。

我曾不懂事地問過祖母：“祖父那么兇，那么愛嘮叨，您怎么當初就看上他了？”祖母說：“都怪你曾祖，3歲時給我們訂下了娃娃親。17歲成親，嫁給他不知道有多倒霉。一個大家庭就他最傻最老實。”然后我就替祖母委屈起來。就憑祖母那挺拔的身姿，儒雅的談吐，年輕時怎么也是大美人大才女。祖母也常常自豪地宣稱，她不是一般的丫頭，她可是進過學堂的黃家三小姐。我想，要不是封建社會的包辦婚姻，祖母才不會下嫁給滿是怨氣的祖父呢！

幾十年鬧氣斗嘴，祖父母的字典里是沒有“愛情”的吧？但是愛與不愛，卻是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上中學以前，一年之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我都是與祖父母一起生活的。他們的臥室里有兩張床：一張是雕刻有花鳥蟲魚的大牙床，是祖母的嫁妝；一張是床身上架置四柱四桿的架子床，自然就是我睡的了。小時候怕黑，即使在一個房間里，我也纏著祖母和我睡。慈愛的祖母總是慣著我，睡在我的身邊，一雙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撓著我的背，嘴上輕言軟語地說著說不完的故事，我哼哼哈哈地答應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有時，不等我睡著，祖父也孩子氣地要祖母給他也撓撓。祖母就給我掖好被子，睡到祖父身邊，用她那長滿老繭的手伸到祖父的背脊撓著，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長里短。祖父也哼哼哈哈地應著。我不懂得非禮勿聽，還頑皮地探著腦袋問祖母：“羞羞羞，奇怪了，明明你們白天才吵過架，這時候為何又這么親？”祖父“咳咳”兩聲，祖母又趕緊挪到我身邊來。

一個女人，不管是美女還是才女，只要做了妻子，做了母親，做了祖母，理論上的愛與不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會不由自主地將注意的重心放在每一位家人身上，自覺不自覺地轉移到下一代身上，這就叫繁衍生息吧？這就叫“逃之夭夭，其葉蓁蓁”吧？

祖父的喪事上，祖母沒有像很多鄉下女人那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痛哭失聲，還氣定神閑地安排喪禮，招呼親友。那時我還想著，祖父去了，沒有“鬼念經”了，祖母從此可以過清靜日子了。直到祖父入殮以后，一直堅強的祖母終于沒能忍住悲傷，她彎腰看著棺材里的祖父，嘴角抽動著，瘦削的雙肩抑制不住地一起一落，成串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