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的另類書寫
——試論《影梅庵憶語》的多重含義

張小帆

（河南省焦作市武陟縣中共武陟縣委黨校，河南 焦作 454950）

明末清初著名文士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下文簡稱《憶語》）一文，自問世以來即備受關注，其熱度經久不衰。吳定中《董小宛匯考》一書所輯清康、乾以來，為董及《憶語》所作的詩文詞賦即有二百余篇[1]。喜其文者多感動于才子佳人的愛恨纏綿，憂傷凄婉，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就本文所述情事來看，其膾炙人口實乃順理成章。冒辟疆與董小宛，一為“舉止蘊藉，吐納風流”[2]的“明末四公子”之一，一為“天資巧慧，容貌娟妍”[3]的“秦淮八艷”之一，況又逢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之亂世，二人歷盡千回百轉顛沛流離終相廝守，已著實牽動人心，其結局又以董小宛芳齡而逝香消玉殞以終，更使人不勝欷歔哀婉。以二人之身份，又兼此曲折之情事，足可稱為傳奇。但正如張愛玲所說“生命是一席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一則看似回腸蕩氣的愛情傳奇背后，實隱藏了諸多逃避與追逐、規訓與迎合、言說與失語的重重糾葛。

從一開始，冒辟疆與董小宛的因緣際會，即與通常才子佳人的情感模式頗為不同。二人之初識，在崇禎十二年（1639）己卯，冒辟疆應南都鄉試之時。是年，冒辟疆二十九歲，董小宛十六歲。[4]冒第一拜訪董經由同在復社之盟友桐城名士方以智牽引，但因董“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5]而不遇。此后，冒辟疆下第，浪游吳門，雖屢過半塘（董小宛居處）訪之，但終未得見，遂轉與秦淮名妓沙九畹、楊漪炤日相留連。及歸棹返如皋之前，冒再訪，始得晤，但“不交一語”而返。《憶語》述其晤面情形云：

姬母秀且賢，勞余曰：“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復他出，從兔徑扶姬于曲欄與余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6]

此后，冒辟疆兩次欲順路過訪董小宛，皆因董往游黃山未歸而作罷。崇禎十四年（1641）春，冒氏經浙路往湖南寶慶省覷，與許忠節公聯舟同行，經許引薦，結識色藝超群的名妓陳姬：

余佐忠節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澹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余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萬頃，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岳歸棹，當遲子于虎疁叢桂間。蓋記其期八月返也。[7]

相比于冒辟疆與董小宛初見的“不交一語”而去，冒氏對陳姬（即陳圓圓）顯然更為傾心，初見即驚為天人，乃至情不自禁“牽衣訂再晤”，故再見時，即與之定下婚娶之約。陳維崧亦曾言：“姑蘇女子圓圓（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藝擅一時。如皋冒先生常言婦人以姿致為主，色次之。碌碌雙鬟，難其選也。蕙心紈質，澹秀天然，生平所覯，則獨有圓圓耳。”[8]可證冒氏對陳姬之鐘情。故孟森先生言：“巢民當辛巳、壬午之間，昵陳姬，訂嫁娶甚堅。自己卯晤小宛，彼此初無意也。”[9]

而冒辟疆與董小宛的再次相見，乃因陳姬被竇霍之家豪奪而去，冒伊郁難解乘舟夜游的一次偶遇。與二人初見的平淡不同的是，此時的董小宛對冒辟疆熱情備至。冒欲辭去，董不但“牽留之”，設酒食招待，且強撐病體殷勤進酒，《憶語》言“屢別屢留，不使去”。[10]次日，冒再訪董與之別，董則執意隨行。在冒氏“卻不得卻，阻不忍阻”的情況下，董乃得隨行，但行“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由此可見，冒辟疆對董小宛的隨行之舉，內心并不樂意，只是想尋求機會令之打消此念。未料董小宛意志無比堅決，在登金山之時，對江流而誓：“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冒乃變色，以事業功名與家事未安為借口，一再推諉。最終，在冒辟疆虛無縹緲的應許之下，董“始掩面痛苦失聲而別”，而冒此時“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11]

如果董小宛就此安居吳門，一意等待冒辟疆“徐圖之”來迎娶自己的話，則終究是一場徒勞。返回吳門的董小宛此后更需付出千般智慧經歷萬般艱難，才最終得償所愿。董先是遣其父過江至冒家，告知自己茹素不出翹首以待與冒辟疆金陵偕行之約，再是等信不至時“孤身挈一嫗”尋至冒氏寓所，期間更因避盜而斷糧三日。此后，更一再乘舟追隨，“幾復罹不測”，而冒只一味“冷面鐵心，與姬訣別，仍令姬返吳門”。[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