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日本棋院中掛有一幅條幅,寫著“圍棋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訓,得心悟,得天壽”。
“得好友”和“得人和”,凡是喜歡下圍棋的人都有這樣的經驗。楸枰相對,幾個鐘頭一句話不說,也能心意相通,友誼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來。我和沈君山、林海峰、陳祖德、郝克強諸位結交,友誼甚篤,都是通過下圍棋。至于教過我下棋的許多位年輕高手,更不用說了。有幾位日本朋友,我和他們根本言語不通,只能用漢字筆談,卻也因下棋而成為朋友。日本棋界的人常說:“下圍棋的沒有壞人。”這句話雖不免有自我標榜之嫌,但圍棋公平至極,沒有半點投機取巧的機會,只要有半分不誠實,立刻就會被發覺。可以說,每一局棋都是在不知不覺地進行道德訓練。
圍棋是嚴謹的思維鍛煉、推理鍛煉,有人稱其為“頭腦體操”。現代醫學保健理論很注重心理衛生,注重保持頭腦的功能,因為人身體一切器官的運作,都是靠頭腦指揮的。有些人年老后體力衰退,但頭腦仍然敏捷,往往得享高壽。這便是下圍棋可“得天壽”的理論根據。我國當代著名棋手王子晏、金亞賢、過旭初、過惕生等都年壽甚高,足為明證。王子晏老先生年過九十,棋力只稍退而已。最近來香港參與棋界盛會的日本業余高手安永一老先生,說已記不清自己是八十四歲還是八十五歲。他腳力差了,有點不良于行,弈棋卻仍然鋒銳凌厲,因為頭腦清楚,演講起來也風趣而有條理。康德、羅素等哲人之得天壽,相信也是出于不斷地思索、動腦筋。當然,不斷動腦筋也不一定壽命長,還有其他許多因素。
“得教訓”與“得心悟”是最難了解的,尤其“得心悟”,當是“五得”之精義。唐玄宗時期的圍棋國手王積薪傳下來的“圍棋十訣”,至今日本許多棋書仍將其印在封面上,并視其為圍棋原則的典范。十訣的第一訣是“不得貪勝”。下棋是為了爭勝負,不求勝,又下什么棋?但過分求勝而近于貪,往往便會落敗。這不但是棋理,也是人生的哲理,似乎在政治活動、企業經營,甚至股票投機、黃金買賣中都用得著。既要求勝,又不貪勝,如果能把握此中關鍵,棋力便會大大提高。吳清源先生常說,下棋要有“平常心”,即心平氣和、不以為意,境界方高,下出來的棋境界也就高了。然我輩平常人又怎做得到?不過有此了解,雖不能至,時刻在念,庶幾近焉。
(宛 童摘,視覺中國供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