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煜

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與世界經濟體系的聯系經歷了不平凡的歷程。改革開放前30年,中國游離于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之外;改革開放后40年,我國積極融入國際分工體系,發展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第一大工業國、第一大貨物貿易國、第一大外匯儲備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歷史性成就。中國是經濟全球化的受益者,也是貢獻者和維護者。當前面對多邊貿易體制停滯、貿易保護主義興起的逆全球化挑戰,中國如何更好處理與世界經濟的關系,以開放促改革、促發展具有重大現實意義。鑒于此,本刊特約記者就中國與世界經濟關系的歷史脈絡及其演進邏輯,中國改革開放40年參與全球化進程,快速實現工業化的關鍵因素,如何應對逆全球化等相關問題,專訪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翟東升。
《領導文萃》:新中國成立70年,中國從計劃經濟體制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軌,從游離于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之外的落后農業國,轉變成高度開放的世界第二大現代經濟體。改革開放前后,中國對世界經濟體系的聯系有重大區別,其歷史演變脈絡是什么?
翟東升:中國與世界經濟的關系演變有兩大動力源,一是中國內部政治經濟制度安排的延續;二是受到全球政治經濟格局對我國對外戰略的約束。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與世界經濟的關系可劃分為三個30年的歷史階段,當然這里的30年是泛指一個大概的時間區間。對比這三個30年,我們不難看出,每個時代的核心特征、主流思潮、經濟運行特點、國際格局都是大不相同的;與之相應,中國所學習的主要對象、對待世界市場體系的態度、資本形成的方式、倚重的社會階層都是與時俱進的。
第一個30年,從1949年到1978年。這一歷史階段的時代主題是冷戰、反霸權斗爭、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左翼激進革命主義席卷亞非拉國家。戰后西方國家經濟發展將凱恩斯主義奉為圭臬,政府在宏觀調控、產業規劃和社會福利方面強化財政政策的作用。發展中國家正在走結構主義經濟學指引的發展道路,意欲擺脫“中心-外圍”關系中被中心國家無情剝削的宿命。這一時期,中國總體上游移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世界體系之外,先是“一邊倒”地加入蘇聯主導的另一個平行經濟體系——社會主義互助體系,而后與“蘇修”決裂,脫離東方陣營而自立;繼而發現與世界兩個超級大國為敵不符合自身實力地位和國家利益,從而開始緩和與美國等西方陣營的敵對關系。這30年,我們以蘇聯為參照系,依托工農階級建立起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和初步工業基礎。
第二個30年,從1979年到2012年。時代主題是全球化,尤其是新自由主義范式下的美國主導的經濟全球化。這時期全球的主流意識形態從左翼迅速向右翼移動,新自由主義流行于世,其核心主張包括減少管制和低稅率,強化自由競爭和市場開放,是代表精英和資本利益的政治經濟綱領。到了這一階段,美歐日的嬰兒潮人口陸續進入勞動力市場,成為消費主力群體和社會中堅力量。貧富分化不斷加重,整個社會的通貨膨脹率持續走低并趨于零,債務率卻持續走高。這個階段,金本位制已經被廢除,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可以通過印鈔償還債務,債務不斷地貨幣化,導致了持續的(財政和貿易)雙赤字現象。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中國在美蘇爭霸、與美建交的有利形勢下,改革開放開始“摸著石頭過河”的艱難探索,派遣許多政府考察團到西方發達國家考察,學習外國經濟發展經驗,設立經濟特區,打開國門招商引資,吸引外商直接投資,同時構建并完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賦予民營企業更大的發展空間和更公平的營商環境。尤其是2001年中國加入WTO,抓住全球化時代為發展中國家提供的戰略機遇期,不斷汲取國際體系的能量發展壯大自己的力量,從“三來一補”加工貿易做起,建成了世界最齊全且最有競爭力的制造業體系,此后又推動創新經濟發展,實現資本積累。這30年,我們以美、歐、日、韓、新等國為師,能與西方發達國家直接交流、交易的國際化精英群體也成為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外資企業成為那個時代大學生就業市場的“香餑餑”。
第三個30年,即從2012年開始,至少一代人的時間周期。我國對世界經濟體系的態度既不像第一個30年那樣持激進革命態度,又不像第二個30年那樣完全地低調融入,而是更加自信地重塑和引領全球經濟體系的治理改革和結構變遷。
在國際層面上看,早自2009年開始,整個世界經歷了全球金融危機的洗禮,在對新自由主義的質疑聲中,逆全球化的意圖和政策從體系中心開始逐漸向外蔓延。后危機時代的美國經濟,增長態勢既不是L型,也不是U型或者V型,而是如“方便面”一般抖動:經濟欲上行卻無力,將下行則有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不斷地打強心針維持。通縮和負利率也成為這個時代最顯著的經濟現象,這意味著儲蓄者不僅得不到利息,還需要繳納一定的“保管費”,目前全球有十幾萬億美元的國債居然是以負利率交易的,這在人類經濟史上極其罕見。民粹主義甚囂塵上,有一些重要國家的民粹主義政治家和黨派贏得選舉開始執政;在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思想上,人們再次強調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意識到政府應主動干預經濟,并進行資源和利益再分配。
在逆全球化時代,中國做出“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不走改旗易幟的邪路”的鄭重宣示,繼續高舉對外開放的大旗,建設新時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混合資本正在成為中國主流資本形態,一方面要理直氣壯地做大、做強、做優國有企業,另一方面又充分肯定和支持民營企業在國民經濟的地位和作用,對待外資將根據實際需求擇優引進。當前正徐徐展開的新30年,中國要基本實現現代化,成為一個中等發達國家,需要培育一個成熟而巨大的中產階層,使之成為社會中堅力量,成為有競爭力的生產者和活躍的消費者,從而將中國做成全球最大的單一市場。
《領導文萃》:新中國成立70年,中國走過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兩百年的現代化歷程,快速實現工業化,創造了舉世矚目的“中國經濟奇跡”。您是怎么看待這種崛起奇跡的?
翟東升:中國到目前為止的成功,離不開我們在復雜的國際陣營中的戰略選擇的成功,也離不開我們對外部先進國家吸收借鑒而又獨立探索的努力。
回顧過去70年可以發現,中國是一個善于學習但又不迷信別國發展模式的國家。第一個30年,中國是以“學生”的姿態向蘇聯老大哥學習。大批蘇聯專家來支援新中國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援助了156個軍工、重工業項目(最后執行了163項),為我國能夠在較短時間內快速構建一套重工業體系提供很大幫助,打下了經濟基礎。但請注意,這些援助不是蘇聯對我們的恩賜,是中國在朝鮮戰場上用鮮血換來的。我們學習蘇聯的計劃經濟體制、國有企業和集體企業,但又不完全照搬。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毛主席提出了“論十大關系”,搞“大躍進”“超英趕美”促進快速工業化。那個時期我們獨立探索的效果不甚理想,學習曲線不夠陡峭,但是這種獨立探索的精神本身不能被否定。
第二個30年,中國積極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我們主動聯合西方陣營,從而為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創造了戰略空間。這個過程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前后花了十年,中國同西方的戰略合作關系才得以確立。這種戰略勇氣和智慧為我們此后30年創造了巨大發展空間。中央得以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基本方針,打開國門學習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市場經濟的經驗,中國制造業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創造了今天我們所說的“中國奇跡”。我們利用了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全球化帶來的全球市場開放的機會,但是對自由主義本身卻是批判性借鑒而不是照單全收的。
《領導文萃》:中國作為一個積貧積弱的發展中國家,為什么能夠在兩大陣營中自由騰挪?這種做法不冒險嗎?
翟東升:這樣做主要來自于兩種資源:一是自身實力,二是國際結構。美蘇爭霸時期,一個結構性特征是美蘇彼此將對方視為最大威脅,中國在三角關系中是“較小的威脅”,即對美國而言,中國的威脅比蘇聯小;反過來對蘇聯而言,中國的威脅比美國小。朝鮮戰爭,用美國人的話說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跟錯誤的敵人打的一場錯誤的戰爭”,因為其根本沒必要付出那么多資源和代價跟中國這個次要敵人較勁。在冷戰時代,中國面臨的總體外部環境是比較好的,我們擁有核武器,對其他國家具有一定的核威懾能力,有資格成為大棋局的玩家,但是同時對其他大國而言又不是最大的威脅。在這種三角關系下,我們是安全的,自由的。正是這種結構性特征給我們提供了戰略選擇的自由。
作為對比,印度試圖在兩大陣營中騎墻,結果得不到任何一方真正的幫助。
《領導文萃》: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兩個不能否定”,不能用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您認為該如何理解建國70年兩個重大歷史階段的內在統一性?
翟東升:這兩個歷史時期,國家治理的很多理念和政策看似矛盾對立,如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政府主導和市場自由地資源配置方式,但二者具有內在統一性。我在《貨幣、權力與人》中,嘗試提出一個“民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新框架以闡釋改革開放前后兩個歷史時期的內在聯系。
首先,我們需要回答,經濟繁榮到底從何而來?是源于公共部門還是私人部門?表面看來,財富的創造、分配和消費大多數體現在私人部門。但本質上,若離開了公共產品的支撐,正常的經濟活動是無法進行的,比如敘利亞、利比亞這些政治動蕩的國家,經濟活動幾乎無從進行,更談不上財富的積累。其原因在于缺乏最基本公共產品——安全和秩序。一國政府所提供的各類公共產品同該國的經濟活動規模擴張和復雜度提升之間,存在結構性對應關系,越復雜的市場經濟活動需要越昂貴、越高級的公共產品來支撐。因此,兩者作用關系如同小孔成像的原理,即私人部門的經濟活動是由公共產品作為本體而“投影”出來。自由市場并不等于完全的自由,更不是免費的,本質上是一種成本高昂的公共物品,需要強大的國家力量才能創造。從社會安全和秩序、基礎設施建設,到市場準入、知識產權保護等,是一國公共部門所提供的各種公共產品,在私營部門投影出不同類型的經濟活動,從而帶來財富與繁榮。
這就引申出另外一個問題,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的關系是否意味著政府干預與市場經濟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即所謂的“民進國退”或者“國進民退”?答案是否定的。二者之間的關系應當是映射關系,體現在政府首先要提供公共產品,這些公共產品的存在使得私人部門的各類經濟活動得以可能,其實市場或者說營商環境,本身就是一種公共產品。增強政府能力可以支持新的更高級的經濟活動涌現,在產業升級和發展背后,公共部門的擴張和升級是關鍵所在。
可能有人會質疑說,蘇聯、朝鮮的公共部門都很強大,如果公共部門與私人部門之間是映射關系,那么蘇聯解體和朝鮮貧窮這些案例為何會存在?這就需要說清楚事情的另一面,即提供公共產品的成本的問題。
蘇聯、朝鮮的公共部門雖強大,但占用了絕大部分的國民財富,這個經濟體系效率是低下的。而中國改革開放,尤其是加入WTO后,我國的公共部門依然很強大,但我國私人部門成長起來了。美國政府可利用對世界其他債權國收取“鑄幣稅”,減少對美國私人部門的資源汲取,能夠提供比較齊全的公共產品與服務。
中國前30年學習蘇聯,打造了一個強大的公共部門;后30年學習美國,塑造一個繁榮的市場經濟。中國從蘇聯、美國兩個超級大國吸取其各自的精華,發展出符合自己特點和時代趨勢的國家治理與發展模式,比歷史上兩個超級大國更具有活力和制度優越性。可以講,中國的前后兩個30年之間的關系,恰如蘇聯和美國之間的關系,都是正題與反題的關系。而我們今天在打造的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則是一個歷史性過程,也是對前兩個30年歷史經驗的新概括。
《領導文萃》:您剛才為我們回顧前兩個30年,并展望第三個30年。習總書記認為當今世界正處于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您是如何理解這“百年變局”的?這變局將如何影響中國與世界經濟體系的關系?
翟東升:對于百年變局,我認為應該跳出國家間力量對比,而是需要從文明圈興衰的角度進行解讀。我的研究發現,2009年前后,東亞文明圈的經濟實力超越了新教文明圈,這是過去兩百年甚至四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中國在改革開放時代的快速工業化,并不是完全靠自己實現的,也不是獨立完整的一個故事,而是更加宏大的東亞生產網絡崛起的大敘事的一部分。二戰后,工業化的火種從美國傳到日本,再從日本傳到韓、臺、港、新等四小龍地區,最終在中國的巧妙政策作用下,進一步向中國大陸延伸,引爆了偉大的中國工業革命,如今又進一步向越南等地延伸。當今世界三大生產網絡中,規模最大、分工最復雜的便是東亞生產網絡,它的擴張和深化,意味以中、日、韓、越為代表的東亞文明實現對以英、美、德、荷、澳、加為代表的新教文明的趕超。這是兩百年來首次有非西方文明在國力和技術能力上追平甚至反超西方文明。
回溯整個廣義全球化500年歷史,天主教文明在航海大發現、開拓殖民帝國的百年輝煌后,荷蘭、英國、德國、美國等相繼崛起的世界性強國都屬于新教文明圈。過去400年,新教文明橫行世界,天主教和東正教文明都難以與之爭鋒,尤其是工業化在英國首先開啟之后,更是一家獨霸。但后危機時代,東亞生產網絡的制造業增加值超過了新教文明圈。
今天,唯一能與新教文明一爭高下的只有東亞文明。這并非巧合,而是由其文明特質所決定的。新教和東亞這兩個文明圈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它們都鼓勵人在塵世間積累財富和獲取成功,提倡節儉勤勞,人們的物質財富剩余因此就變成資本原始積累,繼而轉化為對他人的股權和債權。我從文明角度研究匯率,有一個重要發現:全世界只有東亞文明圈和新教文明圈國家的貨幣匯率是堅挺的,長期看其他貨幣匯率總體呈現貶值趨勢。我給這種經濟現象提供的解釋是:貨幣跌得狠的國家都普遍存在鼓勵人們享受生活,享受陽光,盡情消費,而又不鼓勵生產,社會福利水平高企,財政經常虧空的現象,這種文明特質導致許多天主教文明國家(如拉美國家、南歐國家)出現債務危機。而印度教和佛教文明國家貨幣也會下跌,但是下跌幅度沒那么大,(東)南亞文明圈的特點是既不鼓勵生產,也不鼓勵消費,倡導苦行修來世之福,相當于在供給側和需求側都是萎縮的。
東亞地區的政治與經濟嚴重背離:經濟上高度相互依賴,但是在政治上卻被域外力量分而治之。我主張,中國應該首先考慮經略和聯合東亞文明圈,確保東亞生產網絡在政治上、安全上結束當前的分裂、猜疑和敵對,通過地區和解與一體化,創造歐洲式的政治經濟共同體。原本這種愿景得以實現的概率很低,因為整個東亞地區在安全上依賴域外霸權國家的保障,在出口市場上依賴域外發達經濟體的胃納;但是,隨著近年中國國內消費市場超過美國成為最大消費市場,以及中國軍事力量的快速崛起導致域外霸權對東亞地區事務主導能力的下降,上述愿景越來越具有可行性。
《領導文萃》:美國相當一部分人認為中國在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體系中是搭便車者(Free Rider)。您如何評價這種觀點?美國現在逐一打破二戰后其一手建立的全球經濟秩序,成為“去全球化”的重要推手,中國應如何應對?
翟東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是不是搭便車者?這是許多美國人,尤其是美國前任總統奧巴馬和現任總統特朗普之間極少數共識之一,都認為中國是搭便車者。然而這種看法是片面的。中國的確是全球化班車上最大、最成功的乘客,沒有全球化,中國40年來快速工業化、市場化的成功是不可能實現的。但問題是,在他們眼中,中國搭便車,不愿意付錢,占美國便宜。這種說法是錯誤的。
中國的確靠全球化掙得盆滿缽滿,但我們也是付出巨大代價的,購買了昂貴的“車票”。這里面存在三角的資本循環:美國把資本輸送給歐、日、韓及中國的臺灣、香港,這些地方把制造業轉移到中國大陸,中國大陸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外匯儲備又放回美國。這個三角資本循環里面存在巨大的利差,使得很多利潤從中國流向了華爾街。首先,美國是全球的鑄幣者,提供信用將貨幣以金融投資方式,包括股權投資、對沖基金、債權基金,投放到歐洲日本韓國等地,一般來講是有美軍駐扎的地方。然后,在全球化的過程中,中國主動地融入全球產業分工體系中,通過稅收減免、低廉的要素價格等招商引資的優惠條件,吸引歐日韓等地的外資來華投資辦廠,使中國的工業基礎繼續擴大和堅實。
當然,在工廠進入中國之后,使用美元投資、通過外匯兌換而使用人民幣在境內經營,而相應的美元則在國家外匯管理局那里進行統一管理。很長一段時間為了維持人民幣對美元匯率穩定,中國人民銀行只能被動向市場投放流動性,形成外匯占款。最后,中國通過國家外匯管理局儲備的外匯資金在海外投資,其中相當一部分資金購買了美國國債,最終形成了一個資本貨幣的三角循環。在這個過程中,外資從中國獲得10%~15%的年復合收益率,而中國外匯儲備從美國國債中所獲的利息率目前只有2.5%左右。根據研究測算,最高峰的時候中國每年補貼給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大約4000億美元的凈利潤。如此龐大的利差是我們搭上這趟美式全球化列車的車票,而且價格不菲。
我從2014年起在媒體上發表觀點,指出中國應該主動掌握節奏,有序地去美國化。全球化是一個客觀趨勢,沒必要支持或反對。冬天來了,你就要準備棉衣,不能一廂情愿說自己喜歡夏天而拒絕冬天的到來。逆全球化有其內在的政治經濟機理,也有歷史運行的內在節奏,我們需順勢而為,而不是刻舟求劍,應多從歷史規律汲取教訓,而不是迷信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教條。
中美脫鉤并不可怕。最近十年來,中國經濟的外貿依存度大幅下降,對美國市場的依賴也遠小于十年前。中國從美國獲得的貿易順差其實并不能留在國內,而是主要由外資加工貿易創造,通過零部件購買和利潤匯出回到了境外,所以中國對美國市場的真實依賴程度遠遠小于表面數據的水平。更重要的是,我國本土消費市場的規模正在趕超美國,如果我們選擇讓人民幣匯率保持強勢,中國的經濟規模和本土市場便可以迅速超過美國。
反過來看,假如中國選擇繼續圍繞美國市場、美國規則、美元儲備來增創中國經濟動能,那么中國經濟超過美國將可能永遠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因為中國生產的是商品、美國輸出的是貨幣信用,實體商品生產的速度趕不上虛擬信用生產的速度。此前的挑戰者,蘇聯、日本、歐盟,其經濟規模都無法真正超越美國。所以若中國經濟繼續依賴美元體系,經濟規模超越美國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主張,中國現在已經有條件逐步脫離美元體系。在這個意義上講,這次逆全球化“回頭浪”相當于是一個及時的“叫早服務(MorningCall)”,把我們從新自由主義的迷夢中叫醒了。
《領導文萃》:近年來,中國最高領導人在G20峰會、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博鰲亞洲論壇、進博會等重要國際場合均發出了“中國是經濟全球化的受益者,更是貢獻者”“中國開放的大門不會關閉,只會越開越大”等宣言。中國是否在貿易保護主義和國際經貿規則碎片化的逆流中扛起全球化大旗?
翟東升:當今中國與世界經濟的關系正處于前面講到的第三個30年進程中,中國更加自信,更加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越性,而且提出“一帶一路”倡議、主導設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實施自由貿易區戰略,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和新型國際關系等理念,在國際舞臺上持續增強我國的全球經濟治理制度性話語權。
為什么要建設“一帶一路”?許多人說中國缺資源或者產能過剩,這是完全錯誤的說法。我們缺的不是物,不是自然資源,因為只要付錢這些資源都能買來,只要技術保持進步,資源的可替代性和可節約性在不斷增強。我們作為第一人口大國,缺的恰恰是人,尤其是年輕人。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強調財富的源頭是人不是物。人之所以寶貴,不僅僅是作為勞動者、生產者、創造者,還在于其作為真正的最終的消費者。近年來,雖然二胎政策已經放開,但是生育率并沒有明顯的上升。中國每年新踏上勞動力市場的年輕人大大少于前兩代人,而正在退休的人口規模非常巨大,這為我國的匯率政策和貿易政策的調整提供了充足的回旋余地,但是對于未來經濟增速和產業升級都帶來負面影響。由于生命力和欲望的自然萎縮,老年人消費乏力,真正的消費主力是中青年群體。因此,中國的巨大產能和經濟持續增長,需要尋找更大規模的年輕群體,并賦予其購買力。
在世界范圍內看,中國人口年齡的中位數為37.1歲,而“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人口年齡中位數比中國低很多,如果通過把中國一部分儲蓄從美歐的低息甚至負利率國債中分流一部分到這些“年輕”的國度,則將為他們帶來發展、就業和消費提升的機會,“一帶一路”將創造新的全球市場增長空間,并使全球70億人之間更加平等。
西方世界的消費市場由于人口老齡化和政治極化不再像此前那樣愿意持續購買中國的商品,中國經濟的發展必須尋找更加可靠、規模更大的市場。未來的增量市場有兩個:一個是國內4億規模且繼續擴大的中產階級,另一個是40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年輕人。過去中國向美、日、歐的10億人出口商品,并將所得盈余轉手變成對后者的債權。未來我們向發展中國家的40億人口提供信貸和投資以便他們有錢購買中國的商品,這種盈余將轉變為對這40億年輕人的債權。這兩種債權都會導致全球性的經濟失衡與泡沫,因為前者沒有打算還錢,后者多數還不起。但是,這兩種類型的債權及背后的泡沫存在重大區別,因為債權的定價貨幣將從美元、歐元變成人民幣,全球經濟周期的主導權將因此而出現重大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