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撒十個謊

蕭袤

“我會想你的，波比！”我揚起手。

“我也會想你，有時間我就回來看你。”波比的臉上，蕩漾著迷人的笑容。

聽波比這么說，我心里真高興。我知道波比是優秀的，起碼是合格的。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對我撒了謊。我喜歡聽他撒謊。波比是不會回來看我的，除非到萬不得已時。程序就是這么設計的：波比是一個機器人，不多不少，每天要撒十個謊，不完成這個指標或超出這個指標，渾身就散了架似的難受。

作為一名享有盛譽的資深機器人制造商，我一直想做一個試驗。我想看看：一個每天撒十個謊的機器騙子，能不能在光怪陸離的現代生存下去。

我的跟蹤監測機器人探子一號，興奮地向我報告：

“波比順利找到了工作，他稀松平常地撒了五個小謊，已被天才集團公司正式錄用。他撒的五個謊是：一、他說他是人（從外表上看，波比跟人確實毫無區別）。二、他說他是本市人，有戶口（當然是假戶口）。三、他說他是博士畢業生（他自己印發的文憑）。四、……”

“好了，不必多說。”我打斷探子一號的話，“繼續跟蹤監視，隨時反饋信息。”

三天后，探子一號打來電話：“波比一切正常，無不良反映。”

一周后，探子一號說：“波比深得老板賞識，有被提拔的跡象。”

半個月時，探子一號激動不已地告訴我：“波比已被天才集團公司董事長任命為公司總經理。”

六個月時，探子一號緊急傳呼：“總部，不好啦，波比出事了！”我迅速趕往波比的住處。一進屋，我什么都明白了。波比喝了酒，而且喝得不少。他已酩酊大醉。所謂酒后吐真言，波比每天十句謊話的指標，也就沒有完成。他正難受著呢。不是因為喝多了酒，而是因為沒撒夠謊。波比又嚷又叫，又蹦又跳，渾身像是千萬只毛毛蟲在舔食，又像是大卸八塊身首分家一般無法忍受。

當我用烘干機蒸發掉他身上的全部酒精時，波比清醒了。但看起來仍然痛苦不堪。我知道為什么，趕緊對他說：“快呀，快撒謊！撒完十次謊，你就沒事了……”

“我、我沒喝酒。”波比說，眼睛看著我，一點不像在撒謊。

“是的，你沒喝。”我微笑著說。

“而且，我從來不撒謊。”波比仍是臉不紅，心不跳，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是的，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我摸著他的頭，滿意地說。我猜到波比今天一共撒了八次謊，加上剛才那兩句，正好十句。波比沒事了。

分手時，我再次叮囑他，像叮囑自己的孩子：“不要喝酒，你會有好運的。”

世上事，出人意外之事常八九。這不，我的跟蹤機器人探子一號因我不慎說錯一句話，便怪我不尊重機器人，用他的話說是——粗暴踐踏機器人人權。一氣之下，他出走了，失蹤了，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他的離去，使我六神無主。更重要的是，我的實驗機器人波比也隨之斷了聯系。

研制波比花了我整整二十年的心血，天哪，現在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一籌莫展，仿佛一天老了十幾歲。

十年后，我已白發蒼蒼，盡管我才五十出頭。那天，我正在看報。最近報道為新一輪市長大選，正鬧得不可開交呢。突然，門鈴響了。我顫巍巍地起身開門。進來兩位先生，其中一位，既陌生又熟悉。“他是誰呢？”我在腦海里搜索著。我猜出來了，他就是兩位市長候選人中的一位，他叫三水皮二匕。

旁邊那位是他的秘書。秘書說：“我們三先生想找你談點事，最近他老犯病，一發作起來，渾身像千萬只毛毛蟲在舔食……”

“你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候選人三水皮二匕先生皺著眉對秘書說，“好了，你在外面等我，沒我的招呼不要進來。”

那秘書一躬腰，出去了。

“我又不是醫生，沒有祖傳秘方……”我囁嚅著。

“先生，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我認識，你是三水皮二匕先生。”

“哈哈哈！可悲呵！連先生您都不認識我了，世上再也沒人認識我了！”

他的笑聲，讓我想起一個人，不，一個機器人。這聲音是我親自設置的，我當然記得。可我說什么也不敢相信呀！

“我是波比。”三水皮二匕先生激動地說，“我是你造出來的呀！你就是我的父親！”

“波比？！”我的眼睛濕潤了。“你過得好嗎？孩子！”

話一出口，我發現，這簡直是一句廢話。果然，三水皮二匕，不，波比先生眉飛色舞地、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過得好極了。當上總經理后，我奮發圖強，勵精圖治，公司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我擁有了大量資產，我當上了董事長，我出國留學，我棄商從政，我……我現在正打算競選市長。”

聽他這么一說，我真正地感到悲哀。我淡淡地說：“你找我干嗎？”

波比打開密碼箱，里面全是鈔票。

他說：“先生，這是一百萬叮當，全部給你……”

一叮當相當于一美元。對我來說，一百萬真是一個天文數字。我的新課題研究工作，正缺錢用。但我不需要他的回報，因為這錢……來路不明。我順便撒了一個小謊：“我現在還過得去，不缺錢，你來看我就夠了。你可以走了。”

我希望他盡快從我眼前消失，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這個騙子！高級機器騙子！

“可無論如何，你得救救我呀！”

“我救你？哈……”

“是的，先生。我現在一到晚上就發病，我痛不欲生，我生不如死，我……我就要競選市長了，應酬太多，一天十次謊話，遠遠不夠呀！”

原來如此！

這一百萬是拿來收買我的，希望我替他重新設置，最好能一天說一百次謊，一千次謊……謊話連篇，多多益善！我沉寂了一會，對他說：“那好，你過來吧！我告訴你一個秘訣。”

波比興奮地湊過左耳。趁他沒防備，我突然伸出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波比突然癱倒在地。他的左耳邊有一個秘密按扭，只需輕輕一按，就會切斷電源。沒有電源，波比將無法工作。

就在這時，秘書沖進來：

“你！你好大的膽子！你竟然殺害了市長候選人！……”

“小伙子，別激動。他是一個機器人。一個超級大騙子。……”

“不，不可能！”

我打開了波比的胸腔，從里面掏出一只小黑箱子。

“你瞧，黑匣子里全記著呢！自從這個產品投放市場以來，它一共說了36524次謊，其中彌天大謊31次……”

“這，這怎么可能！……”

波比先生的事，成為當天報紙、電臺、電視臺的頭號新聞。無論從倫理上講，還是從法律上講，波比先生的財產都應該屬于我，但我拒絕了這筆不菲的資產。我用這些錢設立了一個基金，名字叫“波比誠實基金”，專門獎勵那些講真話、不說謊的誠實孩子。

后來，遠走天涯的探子一號也回到了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