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誠然,書法藝術中的許多審美特征具有朦朧性、模糊性和思辨性,使得審美外延無限擴展、內涵異常深邃,與清晰、準確和客觀審美保持著一定距離。但沒有清晰也就無所謂的模糊,緣此,書法審美許多特征又是直觀、具體和可感的。譬如“神韻”這一審美范疇,一直被藝術家們界定為書法審美模糊性最集中的表現。表面上看,“神韻”是指飄飄忽忽存在于人的心思與情緒中綿延如縷的味道,剪不斷理還亂,呈現朦朧的印記,但是,這種印記卻又是十分清晰直觀的,確實存在于藝術作品之中。明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詩之佳,拂拂如風,洋洋如水,一往神韻,行乎其間?!本褪侵杆囆g創作要重視形外之意,“文已盡而意有余”,“神韻”便出現其間。從這個層面講,“神韻”十分具體直觀,處于更高層次且明白清晰的審美境界。同樣,書法審美中,還有如“雅致”“風骨”“意象”“意境”“隱秀”等等,也都具有清晰這一特征。唯有清晰才使得書法藝術的審美系統全面、翔實與豐贍。
馬斌先生的《書法觀典》正是用簡練而流利的文筆,記錄清晰的書法之美。其實,書法欣賞根本問題是發現與展示美的問題,美無處不在,它或附麗于書法作品,或孕育于相關理論,或存在于書家品性與時代風范。所以,書法審美既可以從作品出發,可以從書法演進流變出發,也可以從時代思潮和考評考證出發,向人們多角度多視域展示美凸顯美炫耀美。馬斌先生抓住這個要害中樞,盡可能地探賾鉤深書法作品內在之美,雖無滔滔宏詞,但要言不煩句句切入肯綮。他避開煩瑣的哲學玄妙,避開難解的民族心結,也避開多維審美傳遞,而就作品賞作品,去除一切賞析承受之重,一意介入書法本體進行合矩中規、毫無枝蔓式詮釋,給予總結提煉,彰顯善美。
二
《書法觀典》列出專門板塊“書家簡介”,重在說明書法審美都是在一定文化背景、時代思潮下發生和發展的,境遇是書法之美得以清晰的不可或缺的因素。社會時代風尚、個人成長足履總會給藝術烙上深深印記,一個書家總是在所生存的社會環境下創作,在某種文藝氛圍里書寫,那么這個環境和風氣一定會影響到書家對題材、風格、意境的取舍與追求??v觀書法的演進,從王羲之,到歐陽詢,到蘇軾,到趙孟頫,到康有為,他們的書法風格,都深深浸染著時代的風濤與喧囂。
《書法觀典》列舉王羲之《姨母帖》等十帖,在“書家簡介”中就特別提出“出身于兩晉的名門望族”“長大后卻辯才出眾,素有美譽”,短短數語,揭示魏晉那個特定的世勢時事。確實,魏晉南北朝的社會與思想形態,以張揚個性為特征,以佛家和道教崇尚自然為意識,都給予他們激活個體生命、走向自由境界更大的空間。當代美學家李澤厚在《中國美學史》中說得好,王羲之書法“未流于疏狂,合乎儒家所要求的文質彬彬和中和的審美理想”,故成為“門閥名士們的高妙意興和專業所在”。正因為時代背景清晰,所以書法之美才清晰可見。書法評論家們喜歡暢談書法審美的模糊與朦朧,殊不知,在模糊的背后,都有著十分清晰的文化背景,而這文化背景又清晰地營造著書法之美,從這點來研習,書法之美何以恍惚而不可捉摸?我們再看《書法觀典》,對鄧文原、吳鎮、張雨、柯九思等書家作出個體性簡介,而個體性簡介又組合成一個群體性簡介,就是說明元代人文條件有異于其他朝代,特殊時代造就出元代特殊的書法面貌,這個書法面貌卓然屹立在書法歷史的山河之中。元朝實行民族歧視政策,漢族地位卑下,士人仕途無望,思想十分痛苦,他們的書法特征明顯籠罩著復興漢室的色彩,以超脫、清逸、放懷不束為藝術追求。至此,誰也不會再否認這種書法審美的清晰,它像年輪刻度一樣精準,道道有痕,不可改轍。
三
為了表白書法之美的清晰,《書法觀典》“觀典賞析”別開生面,就是“回歸書作本體”,特別是對筆法和結體賞析給予濃墨重彩?,F代學者范文瀾在他《中國通史·隋唐五代時期》中有一段論述:“任何一種學術,如果出現煩瑣的解讀,說明這種學術已無新的境界可辟,隨之而來的只能是衰落或滅亡?!彼麨榱俗C明自己的觀點,舉例魏晉之際,散文嚴謹詳贍,語言整齊藻飾,駢偶化越來越濃,遣詞造句技巧更為講究,此時出現了《文心雕龍》《文選》《文賦》等重要的理論篇什,而晉之士人卻放棄這些布滿清規戒律的章句,改談玄學,從彌漫的煩瑣文風和苛刻的義律中解脫出來,精神得到釋放,境界為之一新。范文瀾這一觀點,在“觀典賞析”中得到極好的印證。
按理,書法賞析應與其他藝術賞析一樣,日逐走上一條簡省易白、精準旨要之路。正如《老子》所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眻谭笨囟?,本來就是藝術賞析之大忌。書法至簡之趣味,就在于善于運用意象表達、白黑比例、空間布置,使觀賞者在極簡的形式中,灌注無限的內容和足夠的情思遐想,正如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說:“筆才一二,象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钡郎蠈ㄙp析并非如此,在后期發展中,卻走上日益浩繁、晦澀艱難之途徑,與書法本體漸行漸遠,這也正是書法審美被人為化之“模糊”的原因。在魏晉之后千余年,“人品”“價值觀”“審美淵源”“西方美學”等等這些包袱的出現,猶如唐柳宗元《蝜蝂傳》中蝜蝂“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一樣而最終被附物所困。
可以肯定,《書法觀典》對書法的賞析準確精要。當我們將目光投向每節每段,都會被其高屋建瓴、基沉礎厚的解讀所折服,從用筆到點畫、從技術層面到精神歸依,細致周密,給人以藝術的啟蒙和審美的誘導。其主要內容有四:其一,贊美先賢書契精神。書法載荷著千年文明,在生發中浸透著以感悟為本的睿智?!稌ㄓ^典》對先秦書法賞析,就集中在這一思想上。從殷周到漢的兩千年間,先民刻畫“形神兼備”的書契精神,追溯仰韶彩陶的圖畫,雖不是文字,但天真質樸的造型,既付于裝飾的實用功能,又展現先民對生活的向往和強烈的表現欲望。甲骨文和金文除了用于卜筮預知、記錄祭祀賜命情景之外,同時也展現了先民豐富的心靈和對生命的頌歌。這種書契意會可感天地可昭日月。其二,追尋文字創作自身的規律和道理。《書法觀典》對李斯諸多刻石尤其是《瑯琊刻石》《秦詔版》作出精準的詮釋,對文字之形、音、義作出概括,遵循“六書”之說,從“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揭示了文字產生的規律和特點,大有“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旨”之功。其三,導入“勢”與“氣”審美范疇。這是賞析的重頭戲,幾乎每篇都涉及這方面的內容,提醒著人們,毛筆運用,令書法藝術風生水起,絞轉提按,加之枯濕濃淡遲速之變化,使線條隨心宛轉、神奇莫測。因有“力”“勢”“氣”之審美趣味,書法之美才躍然紙上,煥然于人們眼前。其四,表達史上名家的見解與獨見。這種牽引效果絕不是利用名家來印證自己的觀點,而是用約定俗成的名家之口,再一次來說明書法之美清晰的這一事實。
《書法觀典》中“觀典賞析”,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物化技巧到精神掌握,從文字裝飾意義到書法審美藝術,由混沌到清晰,從分離到綜合,由狹義到廣義,皆作出理性說明。我們不妨將這種回歸本體賞析方式,冠之以賞析“黃金版本”。
四
細對《觀典賞析》風格的剖析,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沒有刻意對風格加以分類與比較,而是集中在對風格綜合層面上的闡述。本來風格就是書家與自然、主體與對象、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情感與理智諸元素的綜合統一。正因為綜合著自然和心靈的兩大核心元素,所以人們在觀賞時,才會常常感到作品內有自然景觀,有人和自然的親和力,有時空深邃的神秘以及四時迭起、萬物循生的氣息。出于綜合因素的考慮,《書法觀典》對魏晉書作“溫柔敦厚”表達由衷贊賞,認為是源于書家“志氣和平,不激不厲”“氣宇融和,精神灑落”的心態。把唐顏真卿《祭侄文稿》說成“英風烈氣”“干裂秋風”,同樣出于對顏真卿感性與理性的綜合考量。
經典書法審美的清晰性,銘刻著書家披肝瀝膽的追求,是審美對象和賞析者審美感受較為全面的本質反映。為此,《書法觀典》建構出書法審美全新的網絡系統,一方面,展示出書法之美的清晰性,另一方面,也開拓出書法審美學科研究的新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