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一回別人家的孩子

路小遠

15歲之前，我一點兒都不喜歡我家，也不喜歡我媽。我媽大字不識一個，打罵起人來卻樣樣在行。她的脾氣非常差，往往是無論你考了多好的成績，或多做了多少家務活兒，也難換回她的一個笑臉。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離家出走。

我最開始想到的是離我們家不遠的袁大娘家，她的女兒和我差不多大，袁大娘的脾氣比我媽實在是好太多了，我很少見她發脾氣，更別說打罵小孩兒了。可是，她們家好像并不缺女兒，也不需要再增加個孩子。因為她常說，她有這一兒一女足夠了，孩子多了都是罪。我非常贊同她后面的那句話，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里，往往是沒有什么公平可言的。不管家里來多少客人，帶來多少好吃的，我和妹妹都不可能吃得到。我媽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女孩子不要那么饞，當心長大了被人騙走。弟弟最小，當然是家里的寶啦，你們讓著他是應該的。”

我最討厭聽到大人們說的一句話就是：他小，你當姐姐的就得讓著他。我就想不明白了，小就是犯了錯可饒恕的通行證嗎？有一次弟弟犯錯的時候，我就跟我媽頂嘴：“我憑什么要讓著他？明明是他先惹我的！”結果，我媽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

妹妹應該是比我更討厭這個家的吧？她在家里受的氣比我還多。我的一個姑姑來我們家跟妹妹說：“你愿不愿意到我們家，跟著我們生活？我保證不打你也不罵你，還天天讓你吃好吃的，給你買好看的衣服穿。”這個姑姑由于沒有女兒，就非常喜歡小姑娘。妹妹長得又討人喜歡，所以她每次來我們家，都要把以上的話說上一番。與以前不同的是，妹妹這次二話沒說，收拾了幾件她最喜歡的衣服就跟著姑姑走了。臨走前她頗為得意地對我和弟弟說：“我以后都不回來了，享福去嘍！”

那天晚上，我媽回來后，見到妹妹不在家，就隨口問了句。弟弟嘴快，跟媽媽說：“她跟鎮上的姑姑走了，說是去享福不回來了！”我媽一聽臉就陰了，我以為她至少會罵幾句或是吼幾嗓子的，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什么也沒有說。

妹妹走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吧。一天下午，她自己回來了。見她回來，我和弟弟都傻眼了。弟弟問：“你怎么回來了？”妹妹不做聲，半晌憋出一句話：“不知道，明明在姑姑家舒服死了，但就是感覺哪里不對勁兒。”說完，便興致勃勃地跟我們講，她在姑姑家吃得有多好，姑姑給她買了多少新衣服……我聽了，心里直罵她是個大笨蛋、大傻瓜，那么好的家不待著，傻不拉幾地還回來，看今天媽怎么收拾你吧！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媽這次竟然沒罵她，更沒有打她，這也就算了，她竟連一句諷刺挖苦的話也沒說，淡定得像是從來沒發生過這件事。

我以為這件事會這么過去的，畢竟在小孩子的意識里，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不會再提起。可是，事情并沒有我們想的那么簡單。從此以后，妹妹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生活中不管犯了什么錯，我媽都會冷著臉嘲諷她幾句：“不是嫌家里不好嗎，怎么不走了？姑姑家好，你倒是再去啊！”唉，可憐的妹妹，本以為她幸運地躲過了一劫，哪知我媽在后面早就擺好了陣仗啊！我當時特別納悶，傻妹妹呀，明明就是有地方可去，明明就有人愿意要你，你干嗎不走呢？走了干嗎還要再回來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些年，我也曾悄悄問過與我一樣“不幸”的孩子，奇怪的是，她們都是一臉的不解與茫然。

后來我稍稍懂事了些，漸漸摸清了我媽的脾氣，知道她喜歡聽什么話、做什么事，就順著她。我也悄悄地留意別人家那些懂事的孩子在做什么，私下里悄悄地學著做，為的就是討她歡心。這招兒確實很管用，那段時間我很少挨罵。但即使是這樣，我想離開這個家的欲望依然強烈存在，因為我媽真的是太陰晴不定了。

一天，我媽從外面回來，跟我們說：“閃閃這個傻瓜，就這么跟她走了，有她后悔的。”閃閃是鄰居家的一個女兒，但不是親生的。她的親生父母都在鎮上，這在我們村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媽口中的“跟她走了”，肯定是她親媽來要她了。

其實，她親媽來要她已經不止一兩次了，我就見過好幾回，每次都羨慕眼饞得要死。但不知為什么，閃閃這次就跟她走了，要知道閃閃在這個家里幸福死了，從小到大都跟公主似的，從來沒有人敢罵她一句，更別說動手打了。我媽說，她親媽太精明了，給閃閃買好吃的不說，還買來了很多漂漂亮亮的、我們這些土里土氣的孩子見都沒見過的衣服，再加上親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如何如何想她，閃閃一時沒把持住，就跟她走了。我媽說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非常失落，像是有人要把弟弟給搶走了似的。她說：“閃閃的媽（養母）在家哭得好傷心啊！她把閃閃親媽拿來的東西都扔在了門外，還不解氣，用腳跺得稀爛！”

我不知道閃閃走了多長時間，但我記得她走的那段時間里，我很少看到她媽出來和大家聊天。那段時間，人們議論的焦點也都是閃閃。我和大人們的想法不同，那段時間我常想，會不會我也不是我媽親生的？會不會哪天有人也會把我接走啊！要真的是那樣，就太好了。

就在大家以為閃閃不會再回來時，她卻回來了。閃閃回來后，她媽特別開心，經常邀請我去她家找閃閃玩。

一次，我和閃閃聊起了這件事，我就小心翼翼地問：“你是怎么想的，既然走了，咋又回來了？”她搖搖頭，字斟句酌地說：“感覺她們家太親了，讓人害怕——”我暈，這算什么答案！我緊跟著問：“你怕什么？”她居然說不知道，呃，當時我真想一巴掌拍死她。

妹妹和閃閃的離家就這樣成了我心中的不解之謎，要是她們在新家過得不好，受虐待也就算了，偏偏不是。對你好也成了你離開的理由？這兩件事成了我心中的疙瘩，怎么都想不通。直到后來看到一部電視連續劇的一個橋段--

一個女孩兒問另一個女孩兒：“他對你不好嗎？”

另一個女孩兒落寞地說：“他對我太好了。”半晌，又說：“好得都不像是真的！我和他的女兒犯了錯，我從來都不會挨罵。他家里是有門禁的，不論我多晚回來，他從來不會管我。他清清楚楚地讓我知道，在這個家里，我是一個外人。對我的管教是屬于我母親的！”

“外人”，當我看到這兩個字眼的時候一下子明白了。“外人”，這就是妹妹和閃閃不愿意待在新家的原因和癥結所在，原來那種不對勁兒的感覺就是被當成外人的感覺啊！無論他們對你多好，你總是會感覺不自在。雖然年紀小，說不出“寄人籬下”這樣的詞，但那種感覺是有的，妹妹如此，閃閃亦如此。

時隔多年，我早就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這個家、喜歡我媽的了。大約是從我離開學校以后吧，又或是離家太久的緣故吧？總之，現在的我越來越喜歡她，越來越愛她，也越來越感謝她當年那么嚴厲的管教了。現在，每次我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都會對我媽說：“雖然我小時候不服你，但現在真的感覺你都是對的。”

我媽這時總是呵呵一笑，說：“傻女兒這是真的長大了啊！”

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