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昀
(華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福建廈門 361021)
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的伯明翰學派,以1964年建立于英國伯明翰大學(University of Birmingham)的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以下簡稱CCCS)為大本營,在馬克思主義傳統內從階級、種族、性別等維度深入考察文化問題。學界普遍認為,以伯明翰學派為代表的英國文化研究是從意識形態維度研究文化的一項學術工程。盡管該說法點明了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突出特征,但這種過于籠統的概括一定程度上既掩蓋了伯明翰文化觀依賴的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變遷語境,也將其文化觀的價值和不足單向化、靜態化了。筆者認為,我們更應當關注伯明翰學派文化觀不斷變更的聚焦點,而非簡單強調哪一點足以概括其整體特色,正如其核心人物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所說:“文化研究有多重話語;有許多不同的歷史故事。它是一整套的構型。”[1]本文試圖將伯明翰學派的文化觀置于英國馬克思主義發生的理論背景中,視其為一個“移動的譜系”,考察它在理論和實踐中的代際變遷和整體面貌,并嘗試分析其意義、價值和不足。
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E.P.湯普森(E.P.Thompson)、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斯圖亞特·霍爾等人共同拉開了伯明翰學派文化研究的大幕。以他們為核心的早期伯明翰學派,在英國經驗主義傳統、美國社會學“民族志”方法、利維斯主義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下,對文化達成了基本共識,即將個人經驗置于優先探尋的地位,相信主體具有的自由理性能力,視文化為主體意識的直接展現。
該文化觀主要呈現三方面的特色。其一,打破精英文化/大眾文化的二元對立。從文化形式看,F.R.利維斯(F.R.Levis)等人通過設定價值標準,將工人階級文化貶低到毫無價值的地步,激起了廣大英國群眾的不滿。在反抗洪流中,霍加特扛起工人階級反擊戰大旗,宣稱“不要從不同藝術類型(高雅的、中等的、低級的或其他)的先驗劃分開始,而應從每個時代的起點開始”[2]。他強調要從現實經驗出發理解文化。威廉斯則通過“文化”概念發展史的考察,駁斥了長期以來英國文學研究者將文化概念狹隘化的做法,指出根本不存在大眾,只有看待大眾的方式,令普通人的文化重新回歸“文化”概念。總之,早期伯明翰學派普遍堅信,文化不應當被先驗地預設價值判斷,它只有形式不同而無地位高低。但與之相悖的是,不少研究者分析具體文化形式時,卻常常重復利維斯主義,“接受了經典文本比當代的大眾文化更能深化和拓展人的經驗的觀點”[3]。例如,霍加特在《文化的用途》(The Uses of Literacy, 1957)一書中,一邊大力頌揚二戰前工人階級文化的價值,一邊卻遺憾甚至憤怒地指責如今工人階級青年的“棉花糖式”(candyfloss)文化。霍爾在《流行藝術》(Popular Arts, 1964)中也指出,青少年雖然能夠自發地利用流行文化表達意識,但還是應當去學習“更優秀”的文化。種種跡象表明,早期伯明翰學派文化觀呈現出理論與實踐的明顯斷裂。從文化內容看,早期伯明翰學派強調文化內容的瑣碎性、日常性和平凡性,而較少甚至有意避開文化蘊含的政治內容。這主要源于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早期伯明翰學派形成于英國快速步入消費主義的階段。如果說先前社會財富的巨大鴻溝使工人階級極易擁有明確的政治目標,那么現在高福利、高消費的社會語境則令工人階級沉湎于物質生活而在精神上日趨迷茫。其次,該學派出場于蘇共二十大等重大事件爆發不久,這使他們急于擺脫蘇聯馬克思主義那種將文化視為直接經濟產物的教條觀點。再次,利維斯主義對于文化不應涉及政治的基本立場也深刻影響了早期研究者。但湯普森不滿霍加特、威廉斯等人將政治與文化分離的做法,高呼文化應作為整體性的斗爭方式而不僅僅是生活方式。就實際情況而言,湯普森倡導的文化立場在當時學派內的影響力較為有限。
其二,強調文化的階級性。早期伯明翰學派抨擊了之前將工人階級視為靜態被壓迫實體的觀點,宣稱“工人階級擁有一種強大的自然能力,該能力使他們通過適應或同化新的文化形式,使自己想要的東西留存下來”[4]。例如,在《世俗文化》(Profane Culture, 1972)中,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通過分析嬉皮士(hippie)等文化,肯定了工人階級青年團體在文化生產中的強大力量,突出其顛覆資本主義文化的潛在意義。在此前提下,早期伯明翰學派將建構一種新型民主社會主義文化作為旨歸,正如霍加特所說:“把人只培養到掌握這些基本知識所需的水平,那你只是生產了一個能夠受愚弄的社會,不鼓勵人們具有批判意識,不給予人們一種批判性的文化知識。”[5]因此,不論是早期成員積極參與成人教育工作,還是其整體的理論面貌,都展現出努力將資產階級的文化教育機制“為我所有”,幫助工人階級建立反抗資本主義新型文化的政治訴求。
其三,強調文化對現實生活經驗的回應。這種視角一方面來源于直觀經驗主義方法論,一方面是受到了包括湯普森、約翰·薩維爾(John Saville)、拉斐爾·薩繆爾(Raphael Samuel)等英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自下而上”歷史觀的影響。他們一改之前“英雄歷史”的書寫方式,運用史料力證廣大人民群眾對歷史的推動作用。在此視角下,早期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基本特點便是相信文化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上的自主性、能動性創造。在《文化的用途》中,霍加特肯定了工人階級創造自己文化的能力,認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創造著帶有自身特質的文化形式。湯普森則在批判經濟決定論的基礎上重點指出:“人們并非僅僅被動‘反映’經歷,他們也思考經歷,他們的思索會對行為產生影響,思考是人類創造性的一面。”[6]
早期伯明翰學派肯定了階級主體和階級斗爭的現實存在,并將文化看作維護工人階級內聚力的重要紐帶。這種文化觀既改變了英國馬克思主義傳統中以克里斯托弗·考德威爾(Christopher Caudwell)為代表的較機械地理解經濟與文化關系的做法,也扭轉了彌漫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濃厚的悲觀主義文化觀,奠定了伯明翰學派的學術底色,時至今日仍是其最重要的理論貢獻之一。但同時,早期學派并沒有看到文化不僅是個人的創造,更是社會結構的產物,因此過于片面地強調了文化的獨立性,浪漫化了英國工人階級,以至于使工人階級似乎已經成為脫離社會經濟基礎的存在,或者借用伯明翰學派后起之秀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的話說,這種文化觀可能一直有意無意地在“鼓吹一種大眾主義”[7]62。同時,現實經驗畢竟具有個體性、偶然性和局限性等,過于相信經驗必然走向“見木不見林”的地步。雖然以上特點勾勒了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基本面貌,但絕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比如威利斯在《什么是新聞》(What Is News, 1968)中就以發生在伯明翰大學的學生靜坐事件為例,指認新聞為了支持統治階級世界觀捏造事件,從而強調了媒介文化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顯著作用。威廉斯也明確指出意識形態對被統治階級的規訓作用:“這種體制雖然會否認它對人的控制,但它的確是頑固僵化的。首先,它很隱蔽,很難辨別;其次,正是通過其結構和意識形態,它似乎是要給人們提供一種自由感。”[8]這些零星的觀點,已經孕育了伯明翰學派文化觀轉變的萌芽。
1968年,伯明翰學派的核心人物霍加特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任職,霍爾接替CCCS主任的職位,扛起文化研究大旗。盡管霍爾此前的研究基本采納了早期伯明翰學派的文化觀,但隨著英國馬克思主義的代際轉換,霍爾迅速接受了英國第二代新左派的理論主張,開始帶領伯明翰學派進行范式轉向。
以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為核心的第二代新左派,在理論資源、研究范式、價值目標、人員構成等方面均與第一代新左派有著顯著差異。他們摒棄了第一代的經驗主義研究方法,以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歐陸馬克思主義理論分析英國社會現狀。眾所周知,阿爾都塞最大的理論貢獻就是區分了意識和意識形態兩個概念:“它們(指意識形態)首先作為結構強加于絕大多數人,因而不通過人們的意識。它們作為被感知、被接受和被忍受的文化客體,通過潛移默化的過程而作用于人。”[9]借助該理論,第二代新左派對第一代發動了大規模的理論攻擊,不僅指認其方法論依據是一種“新經驗主義(neo-empiricism)”——“他們整理了過去散漫的經驗主義,并因此將經驗主義堅固化和狹隘化了”[10],而且在此基礎上抨擊其對工人階級的理解本質上是烏托邦化的。在第二代新左派看來,工業革命以來,英國的工人階級根本就從未擁有過真正的革命意識。因此,當今社會主義知識分子的首要任務絕不是盲目肯定工人階級文化的“原創性”,而是要批判資產階級通過文化對工人階級形成的意識形態束縛,以達到喚醒工人階級的目的。
這種理論轉向滲透到各個研究領域之中,伯明翰學派開始從結構主義視角反思自己早期文化觀的固有缺陷,并將文化的意識形態分析提上日程。但就研究實踐而言,伯明翰學派并沒有全盤沿襲安德森等人的結構主義方法論,而是從開始就顯示出一定的“修正主義”色彩。學派興起之時,研究者就關注人們的日常生活,多以具體文化形式為研究對象,這就使他們很難相信工人階級在文化形成過程中完全不具創造性。由此出發,他們認為阿爾都塞那種“直接把文化作為意識形態來分析,強調人的主體性是由文化建構”[11]的理論根本上脫離了現實革命,抽離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維度,否認了階級斗爭的可能性。如果文化全部是虛假的意識形態,那么馬克思所謂的人民創造歷史不就成為一紙空談?在這種問題意識下,伯明翰學派的理論聚焦點轉移到了研究意識形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控制了被統治階級的文化。由是,他們開始了新文化觀的理論探索。在這個過程中,“走出困境的唯一路徑,因此似在于將論爭轉移到一塊新領地中來,它將位移結構主義—文化主義的二元對立”[7]62。20世紀70年代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獄中札記》(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英文版的出版則為他們提供了一套解決的方案。葛蘭西提出的文化霸權理論令他們可以超越意識和意識形態對立的兩難境地。在葛蘭西理論的啟發下,研究者們形成了普遍共識,認為“大眾文化既不是一種本真的工人階級文化,也不是一種由文化產業強加的文化,而是葛蘭西所謂的二者間的一種折衷平衡,一個底層力量和上層力量的矛盾混合體。”[12]這種趨向促使他們在20世紀80年代實現了大規模的“葛蘭西轉向”(Turn to Gramsci)。
具體看,該階段伯明翰學派的文化觀通過兩個重要研究領域得以形成。首先是媒介研究領域。是時,英國馬克思主義的媒介研究集中在兩個重要陣地——英國電影學院主辦的《銀幕》(Screen)雜志和伯明翰學派。前者傾全力研究主體如何被媒介建構,基本將媒介文化完全視為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再現,很大程度上重復了法蘭克福學派的基本立場。與銀幕派相較,伯明翰學派的媒介研究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早期伯明翰學派的媒介研究受霍加特《文化的用途》影響極深,基本將媒介文化和工人階級文化視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兩種文化的展示場域,令二者始終處于對立狀態。隨著結構主義影響的深入,伯明翰學派開始在媒介研究中引入意識形態視角,深挖媒介影響、構建工人階級文化的運作機制,實現了文化觀的變更。在這方面,霍爾的《編碼/解碼》(Incoding/Decoding)最具代表性,集中展現了與銀幕派的不同立場。霍爾肯定了電視信息是主導意識形態的載體,承認“編碼/解碼”的不對等性,但更著重闡發了觀眾在接受過程中發揮主體能動作用使其背離原先軌道。在他看來,這種“歪曲”理解和闡釋再次進入文化生產環節,才形成了現實的文化面貌。霍爾給出了較為辯證地理解文化的意識形態性和主體能動性之間關系的一種方式。
其次是青年亞文化的研究中。1972年,菲爾·科恩(Phil Cohen)的《亞文化沖突與工人階級文化》發表,該文被普遍視為吹響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研究進入新階段的號角。科恩以馬克思主義框架來解讀青年亞文化,將其視為青年們反資產階級文化的對抗形式,強調了文化的階級沖突內涵。但是,盡管科恩注意到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對工人階級文化的巨大沖擊,但基本延續了學派之前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和以“社區或集體身份以及所有權及財富的共同匱乏為基礎的”[13]工人階級意識對立起來的做法,而尚未將文化作為意識形態的表征來分析。從這個層面看,該文的里程碑意義僅在于開啟了文化政治化的新時代,并不能在完全意義上表征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變遷。科恩之后,伯明翰的研究人員繼續對文化政治化的工作予以充實,同時也努力借鑒結構主義理論,明確表露出將作為意識和意識形態的文化統合在青年亞文化研究中的意愿,這一努力的成果在《通過儀式抵抗》(Resistance through Rituals)中得到集中展示。該書中,霍爾直言伯明翰學派的亞文化研究已經受到葛蘭西領導權思想的影響[14]32,同時也指出,學派之前建立在直接經驗基礎上的民族志方法局限于特定問題的研究,無法反映文化與社會間基礎性、整體性的聯系,已不再適合當下語境。因此,學派當前的工作需要超越民族志,將人們“在這個變化的世界是如何體驗和行動的”和他們“如何‘屈從于’更大范圍的結構和更長久的歷史”[14]52統一起來,進行問題指向性研究。
該訴求指引研究者對具體文化形式的分析理路:威利斯以嬉皮士吸食毒品為分析對象,認為該行為“提供了一種途徑,幫助吸食者去穿越一個在‘正統的’社會正對面矗立的、極具象征性的屏障”[14]210,反映出工人階級青年想要與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抗爭的主觀意愿。但他也強調,這種主觀意識最終不過是“感覺自我在某種程度上只是這個世界中一個被決定的變量這種意識的改變”[14]213。伊恩·錢伯斯(Ian Chambers)在《一種生存策略》中闡釋了黑人音樂表達的帶有抗爭意味的政治內容,但同樣指認這種文化形式最終被白人模仿者們收編和閹割,為他們帶來了財富和聲望。托尼·杰弗遜(Tony Jefferson)則將工人階級出身的泰迪男孩(Teddy Boy)的著裝風格視為“他們的社會現實處境和社會‘抱負’的雙重表達”[14]182。此外,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的《亞文化:風格的意義》(Subculture: The Meaning of the Style, 1979)也從“每一種表意都有一種意識形態的維度”[15]的認識出發,在肯定以朋克(Punk)為代表的亞文化團體的創造性和抵抗性的同時,考察了最終被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挪用的原因,闡明了作為主體意識的文化和作為意識形態的文化的交鋒過程,這就是著名的“抵抗—收編”理論。這些對不同亞文化團體的研究展露出學派文化觀的基本特色:文化從來都不是單向度的建構過程,而是由個人能動性和社會結構的矛盾沖突造就的。
與此同時,葛蘭西的理論不僅很大程度上調和了學派內部文化觀的兩種不同傾向,也影響到學派文化觀的后續走向:首先,由于葛蘭西在理論中更強調“歷史集團”而非社會階級,因此間接導致了伯明翰學派原先“階級文化研究”計劃的破產,這在后期學派理論興趣的多元走向中有明顯體現。葛蘭西提出,在具體革命過程中,“我們應當放棄那種對階級關系與革命進程一刀切的思維模式,轉而研究不同背景之下聯盟建立與崩潰的方式——它們帶有偶然性,因歷史和國家具體情況而定”[16]。雖然葛蘭西提出這一概念是用來強調工人階級的實際領導地位,但其暗含的不穩定性卻被以厄內斯特·拉克勞(Ernesto Laclau)、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為代表的后馬克思主義者借用,為他們的“接合”(articulation)概念提供了理論基礎,最終導致他們走向放棄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身份政治。在拉克勞和墨菲的理論中,根本沒有由經濟關系決定的階級,而只有不斷流動的社會身份,身份在對抗性形成之前是不存在的。霍爾隨之將該理論運用到對撒切爾主義的分析中,并直言:“我喜歡使用‘歷史集團’,而不是‘統治階級’去指涉撒切爾主義的復雜和異質的權力和支配的社會構成。”[17]其次,伯明翰學派最為看重的葛蘭西霸權理論雖然從更加復雜的視角分析了文化的混合性,但這種理論意在建立文化與國家間的聯系,而非文化與政治經濟學的聯系。在這種視野影響下,伯明翰學派的成員們逐漸將興趣點放在考察文化如何體現政治、表達政治的觀念上,而遺忘了文化與政治經濟學的根本聯系,這就為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又一次轉向埋下了伏筆。
整體看,早期伯明翰學派的文化觀雖然肯定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階級的現實存在,但他們不僅太過于從經驗層面強調文化作為主體本真的自我表達,從而使研究缺乏普適性和理論深度,也在有意避開“經濟決定論”的過程中走向了新的極端,人為割裂了文化與政治的關系。在新的階段,結構主義的理論維度令伯明翰學派得以審視、反思、重構和超越原先將文化視為主體意識表達的文化觀。他們保持了對工人階級主體能動性的信任,始終沒有走向放棄階級斗爭的悲觀立場,這也是他們對工人階級的態度始終沒有走到第二代新左派對工人階級運動的冷漠立場上的重要原因。但此時的他們,似乎也不再關心工人階級的實際遭遇,從而使研究與階級斗爭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了。或者說,他們加強并完善了自己理論的深度和廣度,卻使這種理論遠離了真正的革命實踐。
20世紀80年代伯明翰學派作大規模葛蘭西轉向后,新的時代大潮接踵而至。政治領域,撒切爾夫人領導下的保守黨重新執政,令英國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策略遭受重創;經濟領域,保守黨通過一系列措施成功扭轉了20世紀70年代的經濟頹勢,使英國經濟步入穩定增長軌道;思想領域,后現代主義思潮對英國社會科學的沖擊與日俱增,這些都推動了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再次轉型。
拉克勞、墨菲等人以后現代主義思想為依托,堅信當前反對總體性、普遍性的必要性,創建了著名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該理論對阿爾都塞的個體身份理論進行了重新闡釋,認為主體身份并不如阿爾都塞所說是固定的,而是流動不居的。這樣一來,阿爾都塞的構建被統治階級常識的“意識形態”粉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立場和話語。繼而,馬克思的階級理論也被消解了,多元化的社會斗爭(種族、年齡、性別等)順理成章地取代了馬克思主義作為推動歷史根本力量的階級斗爭。該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逐步影響到伯明翰學派的各項研究工作,帶來了兩方面的直接后果:一是開始從理論上相信工人階級文化絕非鐵板一塊,而是充滿了異質性,糾正之前過于偏執的文化總體性研究理路已經刻不容緩;二是拋棄了之前普遍以階級為基本分析框架的文化研究方法。他們相信,既然階級成員可以因時因地自由流動,那么階級身份也不再是其固定身份。也就是說,學派開始否認文化主體的實在性,代之以文化主體的流動性和破碎性。在此基礎上,學派逐步建構將文化與意識形態重新對立的文化觀。這雖然表面上與第一階段相似,但從本質看完全不同:首先,這種文化觀沿襲了上一階段對文化的政治介入性的理論成果,突出了文化的政治性內涵,認為大眾文化是有意與統治階級對抗的一種文化,而不再像早期簡單無視或盲目排斥文化的政治性內容。其次,這種文化觀也不再像早期將文化視為工人階級生產的文化產品,而是將大眾文化理解為建立在由統治階級生產的消費產品的基礎上,就是說,文化問題由生產領域轉向了消費領域。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約翰·菲斯克(John Fiske)的相關成果。菲斯克基本是在后現代主義潮流中成長起來的文化研究學者,與伯明翰學派之前的研究者有著完全不同的生長環境。雖然他在早期的《電視智力競賽和文化資本的購買》(1983)等文章中明確采用了結構主義范式,將解剖統治階級如何通過意識形態再生產工人階級作為研究目的,但至20世紀80年代末,菲斯克發生了明顯轉變。他以后現代主義、后馬克思主義為理論資源,開始專注于大眾如何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再生產為自我意識的過程。雖然這種提法類似于之前赫伯迪格等人主張的“抵抗”過程,但菲斯克認為,之前的“抵抗”過于強調宰制者的最終勝利,因此“低估并貶損了在資本主義社會內部構建大眾文化時所表現出來的復雜性與創造性”[18]25。必須承認,就消費主義時代而言,菲斯克的研究是富有意義的。雖然他以犧牲文化和階級本質、內在的聯系為前提,但他畢竟對文化形態進行了差異性閱讀,批判了那種“認為資本主義文化產業僅僅生產表面上看起來不同的產品,不同最終只是幻覺”[19]131的觀點,挖掘了大眾作為“意義和快感的生產者”的權力,并肯定了文化與政治的不可分割性以及文化在推動社會發展中的重要作用,為社會變革找到了現實中的具體力量。在這個意義上,他完成了斯道雷定義的文化研究的重要目標:“區分文化工業的力量與文化工業的影響力是很重要的。這兩者經常被夸大,但它們兩者并非必然相同。”[20]
但這也帶來了更大的問題:(一)從菲斯克列舉的各種文化抵抗形式看,他所謂的大眾文化都以消費商品為前提。在他看來,被統治階級根本沒有能力生產自己的文化,消費資本主義產品才是被統治階級想要再生產自身文化的前提和走向新政治的現實基點。事實上,當菲斯克將自己的政治起點定位在這些消費商品上時,就已經默認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基礎。他雖然看到了這種消費品的宰制性力量,卻又對這種宰制性力量閉口不談,反而不遺余力地宣傳“人民在抵抗”,從而使自己“或許就在不經意間,一手為大眾文化寫下滿紙的謙語,一手卻又緊抱大眾文化的意識形態。”[21](二)菲斯克所言的諸種文化形式是否真的是大眾革命意識的表達呢?或許他的理論觀點部分是正確的,但是所舉的例子卻難以為這種理論提供合法性支撐。例如,他認為人們特意損毀牛仔褲的真正意義在于“轉變了商品化過程包含的若干權力,亦是對個人權利的首肯”[18]22,青少年們將啤酒廣告詞改為黃色順口溜,表征了“他們遠遠不是任何潛意識的消費主義的無可救藥的犧牲品”[18]38。對于這些行為,他究竟以何為標準來判定這些做法是具有明確革命意識的斗爭策略呢?(三)在后馬克思主義影響下,菲斯克提出“不存在層次單一的對抗,而是大量對抗點和對抗形式,種類繁多的對抗”[19]154。也就是說,不同階級間的對抗只是一種理論虛構,在現實社會中,大眾和統治階級間的對抗是以文化符號為載體在無數個對抗點中進行的。通過符號化的抵抗,多種文化形式脫離了原先的意識形態軌道,成為主體爭奪權力意識的表達。如果說學派此前的文化觀還意在服務于現實政治斗爭,那么現在,菲斯克等人的文化觀無疑使文化變成了毫無實踐性價值的符號斗爭。這些研究者的確看到了大眾文化蘊含的能動性力量,但卻基本站在“看客”的位置上,使自己陷入對大眾文化盲目的自大和樂觀中。這種看似承認社會各種形式斗爭的理論,本質看十分松散,僅僅成為游擊戰式的“小打小鬧”,難以從本質上來認識、分析和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
當然,上述理論成就和局限絕非是菲斯克一人的問題,而基本代表了20世紀80年代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基本理論面貌。因此總體上說,處在這一階段的伯明翰學派,雖然審視了之前兩個階段的問題,拓展了學派的研究寬度,但這種拓寬卻是以犧牲學派的研究深度為前提的。回望伯明翰學派初期,他們作為英國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力量,有著通過文化研究進行資本主義制度批判、帶領人民走向社會主義的理論雄心,但如今,學派已在很大程度上將這種理論抱負移出了之前的文化觀話語,使自身淪為了“為了批判的批判”。
在伯明翰學派的發展歷程中,其文化觀大致經歷了將文化視為主體意識的再現,到將文化視為主體意識和意識形態交鋒,再到將文化視為對抗意識形態的主體意識的三個基本階段。第一階段,伯明翰學派的文化觀建立于經驗主義傳統之上,以對英國工人階級日常文化經驗的深度分析作為立論基點,突出了工人階級主體能動性的力量,將文化視為不同階級獲得身份認同的基本渠道。第二階段,伯明翰學派與馬克思主義(尤其是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有了更為緊密的聯系。學者在各自的研究中實踐著馬克思所說的“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個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22]的重要論述。他們指出被統治階級的文化雖然以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為底色,卻依舊帶有主體自發的創造性,而這種文化創造雖然是為了抵抗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但最終被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收編”。至第三階段,伯明翰學派的文化觀已經流露出鮮明的后現代主義色彩。它以文化消費論替換了之前的文化生產論,意在指認文化的流動性、差異性和無序性,傾向于分析大眾如何通過改造資本主義的消費品來表達抵抗情緒,并相信此種情緒不僅“永遠不會成為宰制力量的一部分”[18]53,而且也不斷推動著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民主化進程。
總體看,伯明翰學派文化觀的變遷反映了學派對如何理解及運用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不斷探索的過程。針對斯大林主義那種以“經濟決定論”理解經濟與文化關系的做法,他們從變化了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出發,指認文化在消費主義社會絕非只是精神性的活動,而是社會的物質性力量。從威廉斯將文化視作整體性的生活方式,到霍爾認為文化是以“社會群體在其中發展出自己獨特的生活模式,并且把他們的社會和物質生活經驗以一定的形式表現出來”[14]78,再到菲斯克定義文化是大眾的反抗意識“在社會中的生成與傳播”[14]2,可以看到,文化在伯明翰學派的理解和運用中從來都不是被“基礎”單向度決定的“上層建筑”,而是與社會其他構成要素間有著深層次的互動。在此視域下,學派一方面深刻闡發了當代資本主義如何通過意識形態維護和再生產統治秩序,不僅為當代資本主義一直沒有爆發大規模工人革命給出了比較合理的解釋,也指明了當代語境中不同階級間意識形態領導權斗爭的緊迫性和嚴峻性;另一方面則有力扭轉了之前西方馬克思主義一直彌漫的精英主義文化觀。雖然學派在不同階段對主體和結構間的關系看法不同,但他們始終相信,“在一個社會的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內部也不只有一種趨勢在起作用。那些并不處在權力頂峰的群體和階級,仍然會在他們的文化當中尋找表達和認識他們的從屬地位和經驗的方法”[23]。但是,伯明翰學派文化觀存在的重大不足也值得深思。盡管學派理論上承認經濟對文化的形成起著決定性作用,但縱觀各個階段的研究實踐,都甚少談及經濟和文化間的關系,而是始終局限于探究上層建筑各要素間相互作用的藩籬之內,這使得他們無法從根本上分析文化現象不平等的根源,落入了文化決定論的窠臼。但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學派內外質疑聲的不斷擴大,當代伯明翰學派的繼承者們已經開始認真反思研究路徑的重大不足,一定程度上使文化研究慢慢展露出回歸政治經濟學的整體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