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里科的《瘋女》

文 余鳳高

《瘋女》 1822

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法國哲學家、醫學史專家，他在《瘋癲與文明》中引德波爾特在《關于照看瘋人問題的報告》中的記述， 18世紀末在著名的巴黎 “薩爾佩特里埃里醫院”，那些被收容在那里的精神病人，像囚犯似的被關在一個個“單人囚室”，“冬天一到，這個地方更可怕，更經常地造成死亡。當塞納河水上漲時，這些與下水道處于同一水平的小囚室不僅更有損健康，而且更糟的是，它們變成大批老鼠的避難所。每到夜晚，它們就襲擊在此禁閉的不幸者，咬能咬到的任何人。那些瘋女人的手、腳、臉都被咬破。這種傷害很嚴重，已有幾人死亡。”（劉北城等譯文）

不僅如此，這些精神病人，因為被認為“魔鬼纏身”，作為異類，平日里也經常遭到訓斥和鞭笞，甚至被用鐵鏈鎖在墻上或床上，被鎖在天花板或地板上的活動鐵棒上，有的還被公開展示。

《偷盜癖像》

《妄想高級軍官的男子》

精神病人遭受的不人道待遇引起人們廣泛的注意。雖然有多位有識之士著述呼吁、倡議法案，均未達到有效的作用。直到菲利普·皮內爾（1745—1826）站了出來。

皮內爾是“薩爾佩特里埃里醫院”的精神病醫生，他確信精神病人是確實患病，這是心理上經受過高的壓力造成的。他們不應受到這樣的對待。于是，就在“大革命”恐怖最高潮的時刻，他仍不顧安危去見三執政之一、以嚴厲而聞名的喬治·庫東。結果僥幸獲準，得以讓他去醫院，解下這些可憐的精神病人身上的鎖鏈。

皮內爾勇敢的舉止感動了許多人。他的學生讓－埃丁涅·埃斯基洛（1772—1840）決心步老師的后塵，繼續他老師未竟的事業。埃斯基洛根據自己的直接觀察，也堅信精神病人是患有疾病，應該像其他病人一樣被以人道對待，得到治療，而不應受到歧視和虐待。1826皮內爾去世，他繼承薩爾佩特里埃里醫院的主任醫師職位，進一步發展了皮內爾的診斷和治療方法，努力使精神病人得到人道的對待。

皮內爾的另一位學生艾蒂安－讓·若爾熱（étienne-Jean Georget,1795—1828）出身于貧苦的農家，他先是在圖爾學醫，然后來到巴黎，1815年進入“薩爾佩特里埃里醫院”，跟隨皮內爾和埃斯基洛，從事精神病的治療和研究。若爾熱學有所成，特別在精神病理學的研究上，他對皮內爾提出的精神病分類學作了進一步的改進和規范，如將精神病中的偏執狂細分出幾種類型：包括theomania（宗教迷狂）、erotomania（性迷狂）、demonomania（惡魔癡迷）和homicidal monomania（謀殺癡迷）等。可惜若爾熱因為肺結核，于1828年33歲時過早去世了。

若爾熱研究精神病的專著《論瘋癲》（De la folie）在1820年出版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使他不但在同行中贏得名聲，還深受業外人士的喜愛。藝術家籍里科就是他的一名粉絲。

泰奧多爾·籍里科（Jean-Louis André Théodore Géricault,1791—1824）生于魯昂的一個富裕家庭，先是跟隨表現運動題材和奔馬的畫家卡爾·韋爾內學畫，后又隨大衛的學生皮埃爾-納西斯·蓋蘭男爵學習，大衛的另一個學生和摯友安托萬·讓·格羅男爵對他在強調色彩和構圖上也有很大影響。籍里科于1818—1819年間創作的《梅杜薩之筏》，在悲劇性的、精心安排的構圖中，對死亡和垂死掙扎的描繪，標志著浪漫主義運動和新古典主義交鋒的開端，曾轟動一時，帶給他極大聲譽。有的藝術史家把他看成是浪漫主義運動的先驅之一，對法國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籍里科和若爾熱本來就是朋友，作為政治上的自由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籍里科對精神病人的遭遇原本就深表同情，讀了若爾熱的《論瘋癲》后，共同的想法加深了兩人之間的友誼，他更希望能為減輕精神病人的痛苦盡一份力。于是，當若爾熱說起，他在研究人的心理與其在臉部表情的關系，精神病，特別是情感性的精神病這種長期、極端的情緒障礙，主要是精神心理上的疾病，臉上都會明白無誤地顯示出種種與非精神病人完全不同的表情，他希望將精神病人的臉相作為臨床研究的一個方面永久記錄下來，作為他臨床研究的一個方面，也許對其他精神病醫生的診斷治療和醫學研究有所裨益。籍里科相信若爾熱的工作有助于對精神病學的研究，從而會直接幫助治療精神病人，便慨然表示樂意與熱爾熱共同合作，轉換他終生愛馬、畫馬和繪制軍事場景的藝術風格，來創作肖像畫，描繪精神病人的肖像。

籍里科和若爾熱的合作始于1822年。他根據那時對精神病所采用的診斷分類和若爾熱的描述繪制畫作，形象地闡明精神病的特征。可惜因為籍里科患有嚴重的脊柱腫瘤，共完成了十幅作品就于1824年1月26日去世了，僅有五幅留存下來。這五幅分別為《瘋女》《偷盜癖像》《女賭狂》《妄想高級軍官的男子》和《綁架者》，分別為魯昂美術館和美國馬薩諸塞州的斯普林菲爾德美術館等所珍藏。

確實，在人的整體形象中，最容易暴露人的心理狀態的是臉部表情，而臉部表情中，最容易顯現人的心理狀態的是眼睛和嘴角的周圍部分，這些特征是最有表現力的，往往甚至想要掩蓋都難以做到。籍里科在創作精神病人的肖像時，能夠運用自如地把握他們臉部的這些部位，配上人體姿態、頭部位置和色彩、光線的恰當運用，達到最大限度地表現面部表情的廣度和深度。五幅肖像中最著名的那幅《瘋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世界上發行量最大的醫學刊物《美國醫學協會雜志》（JAMA）在2008年8月30日一期封面，重印了籍里科的《瘋女》，并發表撰稿編輯雅內·M·托皮寫的封面故事。托皮以專業眼光在文中這樣寫道：

籍里科繪制的這個“瘋女”，身子裹在披肩底下，微微有點前彎，披肩豪華的青紫色讓人覺得很像低級的棉質制品。一襲紅色的頭巾披在脖子上，所戴的一頂舊式女帽稍稍攏后一點，露出稀疏的頭發。她的眉毛有些畸形，保持和在瘋人院病室時的凌亂模樣。這模樣和一縷縷纖細的頭發，與她外衣的濃重的色彩和精細的縫制形成明顯的差距。她的眼睛有些潮濕，但目光銳利，嘴巴四周深深的紋條強調了含糊不明的表情。這凝視的目光是從籍里科這邊轉移過去的，畫家卻要表現它是在試圖隱藏。

《女賭狂》

《劍橋藝術史導引》則從藝術上解讀這幅著名畫作：

畫中面部呈正面稍偏，可見兩眼及整個嘴部。頭部置畫面上方，后面是深色的單色背景。服飾是深色的，因此似乎是在陰影中往后縮，而且是大而化之地畫出來的。頭后面有柔和的光線，有白色的衣領或光環般的頭巾，這些進一步勾畫出臉部輪廓。明暗對比的效應顯示出光線從略偏斜的方向照到臉上，但在陰影中的那半邊臉又不完全陰暗，因此整個臉部仍清晰可見。臉部不用線條勾畫，這種方法用面部的寫實表達出內心的真實，它給人的總體印象是：它尊重人的個性。畫中的凝視……漂亮地焦聚于一處，這是因為藝術家抓住了眼神的一瞥，并表現出眼虹與瞳孔的相互關系。頭部的傾斜錄下了一個動作，臉頰上的一道紋表現了嘴的彎曲。（錢乘旦譯文）

《劍橋藝術史導引》特別強調籍里科創作這些肖像時，善于“集中發掘對象表情中最微妙的”“眼和嘴角周圍部分最容易表現心理狀態變化”的部分，贊賞這幾幅肖像畫“是西方藝術史上心理肖像畫中最動人的樣品，它們同時又是浪漫主義激情的極出色的珍品”。

籍里科是成功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在“籍里科”這個條目中評價這位天才藝術家這五幅精神病人的肖像“十分成功”，并稱頌說：“他以同情、友善的態度，探究人類在異常狀態下的精神表現，這在藝術史上是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