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金”曾經很昂貴

文 高山

在人類歷史上，很早就有“美金”和“惡金”的存在。

“美金”，當然不是現在人們通常所說的美國的貨幣美元，而是指青銅；而惡金，則是指晚于青銅出現的鐵。

在考古學上，繼新石器時代之后的時代被稱為青銅時代。世界不同地區進入青銅時代的時間并不相同。從全球范圍看，安列托利亞半島是最早冶鑄青銅器的地區，目前發現有公元前6000年的青銅器。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在公元前3000年進入青銅時代，已發明范鑄法和失蠟法，不同比例的砷青銅、錫青銅、鉛青銅或鉛錫青銅也相繼發明。在此之前還有一個上千年的銅石并用或紅銅時代。公元前2000多年前，西亞已進入青銅時代的鼎盛時期，主要的青銅冶鑄技術均已發明，并對周圍世界產生了重大影響。在此后的數千年間，隨著西亞文化的擴散，冶金術隨之外傳，進入東南歐的多瑙河中游、高加索和中亞的廣大地區，乃至歐亞交界的烏拉爾一帶，并繼續東漸，進入新疆和河西走廊一帶。古代中國使用銅、青銅以及進入青銅時代的時間稍晚于其他古典文明。但我國很快就發明了銅錫二元合金和銅錫鉛三元合金，形成了一整套從冶煉、熔煉到鑄造的獨特技術的路線，很快就走到了世界各國的前列。商周之際中國青銅文化達到鼎盛時期，在青銅鑄造方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在工藝美術方面有獨到之處。青銅鼎、鬲、爵、戈等是中國人偏愛的器物，很可能是中國的創造。商代后期青銅器的制作，其技術水平超過了在它以前進入青銅時代的埃及和巴比倫，并以中原地區為中心，向四鄰地區擴散。

人們將早于絲綢之路存在的東西方文化與技術傳播的通道，稱為彩陶之路、玉古之路和青銅之路。

西周蟠龍紋青銅盉

青銅之路與絲綢之路是一對相輔相成的概念。青銅之路活躍于夏商周三代，幾乎沒有文字記載，主要是由西向東傳播青銅與游牧文化。絲綢之路繁忙于漢唐宋元時代，史不絕書，主要是由東向西傳播絲綢與定居農業文化。兩者先后相繼而方向相反，可以說是青銅之路誘發了絲綢之路，絲綢之路取代了青銅之路。絲綢之路表明中國對人類做出了獨特的貢獻，青銅之路證明中國吸收了其他民族的發明創造。青銅之路將歐洲和東亞納入了以西亞為中心的古代世界體系，絲綢之路又加強了東亞與西亞、歐洲的聯系。

絲綢之路源于東亞，但對西方尤其是對歐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促進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而且加速了工業革命和殖民活動。與此相反，青銅之路大體上是一條由西向東的技術與文化傳播之路，青銅之路傳播的不止是青銅技術和青銅器，而且包括眾多的物資和觀念如牛、馬、羊及相關技術。

商代鐵刃銅鉞

鐵器、冶鐵技術的交流也是發生在早期絲綢之路上的重要的技術轉移，并且表現出雙向交流的特點。冶鐵和鐵器技術先是從西向東傳播，在中國得到充分發展并且補充了新的再發明之后，又沿著絲綢之路向西傳播。東西方民族都為冶鐵技術和鐵器制造技術的發明發展做出了各自的貢獻，而鐵器的發明和廣泛應用，對于社會生產力的大幅度提高，對于人類生產生活的進步，具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在中國，商代鐵刃銅鉞已被發現，表明金屬鐵早在3000余年前即已被人們認識和利用。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認為，西周或西周以前僅有熟鐵，這種鐵硬度低，可鍛不可鑄，用處不大。“到春秋初期已能熔解鐵礦石成為生鐵。生鐵性硬而脆，可鑄不可鍛，用以鑄農具，稱為惡金。”

世界上最早制造鐵器的，是小亞細亞的赫梯人，時間在公元前1400年左右。鐵器發明后，因赫梯國王嚴禁冶鐵術外傳，在一段時間里，鐵的產量極少，價格昂貴。鐵器只被當作珍貴禮品在一些國家的宮廷里傳送。直到公元前13世紀赫梯王國滅亡，鐵的壟斷被打破，人類歷史上的鐵器時代才真正來臨。

公元前1300—公元前1100年，冶鐵術傳入兩河流域和古埃及，約在公元前1000年代，古希臘和古羅馬開始普遍使用鐵制的工具和兵器，約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歐洲大陸普遍使用鐵器。歐洲的部分地區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也進入鐵器時代。

隨著游牧民族頻繁活動，最早出現在西方的制鐵技術， 沿著中亞北方草原通道和南方綠洲通道向東傳播。約在公元前7世紀前后進入中國北方，并很快普及。

中國開始冶鐵和使用鐵器的確切時間是在春秋時期，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的早期鐵器時代。中國最早的關于使用鐵制工具的文字記載，是《左傳》中的晉國鑄鐵鼎。《國語·齊 語》記載“：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夷斤，試諸壤土。”此處“美金”指青銅，“惡金”指鐵。齊國是最早發明冶鐵術的地區。據《管子》記載，春秋管桓時期，齊國“斷山木，鼓山鐵”就成為重要的手工業部門。齊地鐵礦資源豐富，《管子·地數篇》記載：齊地“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山”。正因齊國較早地發 明了冶鐵術，鐵工具廣泛用于農作，才有可能使齊地鹽堿荒蕪之地變成膏腴之田。

由于鐵器堅硬、韌性高、鋒利，勝過石器和青銅器，所以當人們能廣泛用鐵制造工具時，青銅工具就逐漸被取代了。《管子·輕重乙》說：“一農之事必有一耜、一銚、一鐮、一、一椎、一铚，然后成為農。一車必有一斤、一鋸、一、一鉆、一鑿、一、一軻，然后成為車。一女必有一刀、一錐、一箴、一， 然后成為女。”冶鐵業成為當時工業的一個重要門類，進入戰國時期后，得到了迅速發展。所以，在考古學上，相對于石器時代和青銅器時代，把戰國至漢代前這一階段稱為“鐵器 時代”。

冶鐵業在中國出現的時間雖然比西亞和歐洲要晚，但一經出現，便取得飛速發展，并在以后的很長時期中一直居于世界冶金技術的前列。中國人在冶鐵技術上的創新，通過絲綢之路又反向傳播到西方，對人類社會的進步又起到了巨大且重要的推動作用。

中國發明生鐵比國外要早1800多年，這是中國冶金史的一大成就。長沙出土的春秋晚期鐵器，經檢驗確定，鋼劍是含碳0.5%左右的中碳鋼，金相組織比較均勻，可能是經過高溫退火處理的，這表明春秋晚期到戰國早期，塊煉鐵已發展為塊煉滲碳鋼。另外，當時的白口生鐵也已發展為韌性鑄鐵。戰國中期以后，工藝技術獲得明顯發展，進一步提高了金屬鐵的性能。燕下都44號墓出土鐵器的金相考察說明，在戰國后期的燕國，不僅在塊煉鐵中增碳制造高碳鋼，并已掌握了淬火技術。

塊煉滲碳鋼及其淬火工藝的掌握，直接應用于制造武器和防護裝備的生產。楚、燕走在其他各國的前頭，主要的武器已基本使用鐵制品。根據《戰國策》和《韓非子》等文獻記載，當時三晉和齊國的鐵制武器已相當可觀。至于當時生產水平比較落后的秦國，從秦兵馬俑坑的發掘資料看，主要武器仍舊是青銅制品。但不論是秦還是楚、燕，當時的鋼鐵武器都不足以裝備所有的軍隊，鋼鐵武器最終取代青銅武器，到東漢才實現。

炒鐵是古代中國鋼鐵冶煉的重大發明，是一種簡便有效的煉鐵術。炒鐵的方法是把含碳量過高的可鍛鑄鐵加熱到半流體狀態，再和鐵礦石粉混和起來不斷“翻炒”，讓鑄鐵中所含碳元素不斷滲出、氧化，從而得到中碳鋼或低碳鋼。如果繼續炒下去，就得到含碳更低的熟鐵。這種方法始于西漢，東漢的《太平經》中就明確記載了炒鐵技術，在河南鞏縣的古冶鐵遺址中也發現了以炒鐵制作的鐵幣和炒鐵爐。

春秋戰國時期鐵器的器類有農具、手工具、兵器和雜用器，而以農業、手工業工具為大宗。農具有V形鏵冠、鋤、耒、鏟、錘等多種。同一類型的農具又有不同形式，如有長方板楔形和長條橢圓孔形，鋤有六角形、梯形、凹形鐵口鋤和五齒鋤；鐮有矩鐮、爪鐮等。手工業工具有斧、錛、鑿、錐、錘；兵器有劍、戟、矛、匕首、胄；雜用器有削、刮刀、環、鉤、帶鉤以及作為青銅器的附屬部件的鼎腳和鏃鋌。

由青銅時代發展到鐵器時代，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大的飛躍。冶煉技術和鐵器的制造，本身就意味著社會生產力的極大提高，意味著手工業生產的巨大進步。鐵器的廣泛使用，使人類的工具制造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春秋晚期到戰國早期，鐵器已形成一種新的生產力，登上了歷史舞臺，部分農業和手工業已開始使用鐵器。戰國中期以后，鐵器已推廣到社會生產和生活的各個方面。在農業、手工業部門中，已經基本上代替了木器、石器、骨器、蚌器和青銅器，初步取得支配地位。

戰國時期鐵制工具

在對外貿易上，中國鐵及鐵器的輸出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大量的中國鐵器以及冶鐵技術，通過絲綢之路傳入西域各國。在公元前3世紀左右，匈奴人已經開始使用鐵器。匈奴人的鐵器文化不僅受到漢族文化的很大影響，而且可以推測當時的鐵匠大多是來自中原的漢族匠人。中國冶鐵和制作鐵兵器的技術在漢代傳入西域，主要是由于戰爭傳入西域的兵器。鑄鐵技術應用之早是中國冶鐵技術上突出的長處。西漢時鐵劍長度在80厘米到118厘米之間，鋼劍的刃部經過淬火，堅實鋒利。這些鋒利有力的武器正是西域各國所缺少的。《史記》說“漢使亡卒”將鑄鐵技術教給大宛的鐵工，大宛人從中國人那里學會了鑄鐵技術。

安息也從中國輸入許多鑄鐵產品，包括長把平底鐵鍋和一般鍋以及各種鋼鐵兵器。木鹿是中國鋼鐵的集散地，安息騎兵所用武器由這里入境，所以古羅馬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us，約46—120）稱安息騎兵武器為“木鹿武器”，所用刀劍用中國鋼鐵鍛鑄，以鋒利著稱。

中國鐵器還通過安息傳入羅馬。從2世紀末的亞歷山大港課稅科目來看，鐵是輸入品的一大項。根據《愛脫利亞海周航記》中的記載，西方諸國所用之絲與鐵，皆從中國輸來。古羅馬博物學家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曾稱贊中國鋼鐵是優良卓越的產品，說“在各種鐵中，賽里斯鐵名列前茅”。這里說的“賽里斯”是當時羅馬人對中國的稱謂。不論普林尼是親見或是得自傳聞，中國鐵器在當時世界上質量最好。通過絲綢之路，中國的鐵和鐵器的大量輸出，以及冶鐵技術的傳播，對于當時還不能冶鐵的國家、民族的社會生產起了革命性的作用，極大地促進了當地社會生產力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