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的脆弱

周保松

還記得年少時初讀《小王子》，我最不解的，是小王子為什么要決絕地離開玫瑰。

之后我年紀漸長，經歷和目睹了無數初戀的挫敗，便開始困惑，人生中最純潔、最投入、最刻骨銘心的初戀，為什么總是如此脆弱？

小王子的出走，是因為玫瑰不夠美嗎？當然不是。在小王子眼中，玫瑰美得叫他“心動神搖”，并認定她是全宇宙最迷人的、獨一無二的花兒。

是因為厭倦嗎？也不見得。直到臨走的一刻，小王子仍然在悉心照顧玫瑰，沒有流露半分對玫瑰的不耐煩。

是因為玫瑰不夠愛他嗎？那更不可能。在分手的一刻，玫瑰放下所有驕矜，向小王子表白：“是的，我是愛你的。你一點都不知道，都怪我。”

小王子如此決絕地非走不可，我認為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是他經歷了一場初戀的危機，這場危機使得他無法面對玫瑰，也無法面對自己，遂不得不離開。

小王子要離開，是因為他和玫瑰雖然都愛對方卻相處得很不好，以致彼此誤解，互相折磨。對玫瑰來說，她很在乎小王子，但不懂得如何表達，于是愈愛，便愈怕失去，愈怕失去，便愈容易在小王子面前自卑。

為了掩飾自卑，她唯有通過吹噓來肯定自己，例如夸口說自己身上的四根刺足以抵擋老虎，又或者誑稱自己來自另一個好得多的星球。小王子毫無戀愛經驗，無從明白玫瑰的心事，結果“玫瑰隨口說的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小王子都信以為真，因此變得很不快樂”。

玫瑰其實知道小王子的痛苦。是故當小王子向她道別時，玫瑰雖然十分不舍，卻也沒有挽留，因為她希望小王子快樂，而她沒有能力令他快樂，只好放手。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這是他們的初戀。因為其初，所以情動于衷，所以全情投入；卻也因為其初，所以手足無措，所以茫然無助。

一段穩定的關系，不僅需要激情，還需要理解，更需要體諒和分擔。初戀的脆弱正是因為雙方都渴望得到最好的愛，但卻不懂得怎樣好好去愛。愛需要學習。受傷、跌倒、挫敗，庶幾是這個過程必經的課。

小王子后來有一段令人動容的懺悔：“當時我什么都不懂！我應該根據她的行為，而不是她的言語來評斷她。她芬芳了我的生活，照亮了我的生命。我真不該離開她！我早該猜到，在她那可笑的裝腔作勢后頭，暗藏著柔情蜜意?；▋嚎偸侨绱搜圆挥芍?！可惜當時我太小了，不懂得好好愛她?！?/p>

如果小王子不離開，他還會有這番領悟嗎？恐怕不能。只有在曾經滄海（造訪不同星球，見識不同的人），在眾里尋他千百度（見過五千朵長得同樣美麗的玫瑰），并經過狐貍啟蒙，知道什么是馴服之后，小王子才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去理解玫瑰和了解自己。

直到那一刻，小王子才明白，他錯過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也才開始生出對玫瑰無盡的思念。真正領悟之后，小王子才意識到自己對玫瑰的責任，并對年少無知帶來的傷害生出無盡的歉疚。

徹底投入第一次戀愛并徹底受傷的人，多年后回看，往往會意識到，那是人生真正的分水嶺。初戀前和初戀后，是兩種不同的心境，也是兩個不同的自己。

初戀是情感生命的開端，而不是終點。無論結果是什么，我們都會在感情的路上，跌跌撞撞f，努力前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王子和玫瑰后來即使重遇，由于兩人別后走上極為不同的道路，具有極不一樣的人生，彼此的心恐怕也難如當初那樣相印。燈火闌珊處站著的那人，雖似近卻極遠，可望而不可即，這是一件必須接受的事：而交會時的美好卻能長駐心間，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