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干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墻,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里,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著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卜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層面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鐘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生素ABCDE加淀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塞進車里,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沖到藥房買一支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后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為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里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著大肚子、戴著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意大利菜。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菜、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只馬表計分。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面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里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沙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為什么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里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著,“不準走開哦。”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干凈,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里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后是沙拉,里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著,我要的四分熟。最后是甜點,法國的蛋奶酥。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后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眼睛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后做給你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