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那時我賞花草,觀天地。縱然再匆忙,也要將寥寥數語執拗地寫下。箋上有畫,畫中有詩,詩里滿滿的都是你。
紙短情長。
書齋中的小品中,比詩箋更隨性、更自由、更無定格的應是片簡,也就是用一些小紙寫些性情或有意味的文字。使我分外喜愛這種片簡短箋的重要原因,是我對一些歲久年深的老紙與古箋的迷戀。每見印制精美、版味十足,特別是帶著一些特殊齋號乃至朝代與年份的箋紙,必存藏。
過于珍愛老紙的人是舍不得使用的,我則不然,偏要在上邊落下筆墨,人說這是一種十足的文化的奢侈。比方一位古紙的藏友拿來一片小紙,蒼老得像一片枯葉,上面用木版印著“成化十八年”的年款,掐指算來,至今已五百三十年,我竟像撞上一份美餐,立即使筆題上自己的一首五言絕句。
這位藏家問我,你用這樣稀罕的紙,因何全無顧忌?我說:我寫上自己的詩,我的生命就與這紙的生命融合一起了。
其實,我也不是全無顧忌,我手中有四張乾隆年間仿宋代澄心堂的箋紙,上邊分別印著孔子、墨子、老子和孟子木刻畫像,紙太美了,雕印更精。我知道早在宋代,歐陽修、梅堯臣和蘇東坡就對澄心堂御箋惜如珍寶,故收藏多年,至今不敢著墨。
箋紙始于南北朝,一千多年來一直是文人鐘愛之物,也是文房上品,乃至清玩。最初箋紙的模樣無從知道。唐人薛濤用成都近郊浣花潭水造一種小型的箋紙,專用于題詩。



雖然今天已看不到這種“薛濤箋”,但在《天工開物》上有了具體的描述。據說紙質細嫩柔潤,并用芙蓉花汁染成桃紅色,深受白居易、劉禹錫、元稹等大詩人的喜愛。
李賀那句“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不僅對這種詩箋贊美至極,還表明唐代文人把詩題在箋紙上視作雅事。凡是上好的箋紙,都經過精心選紙、設計、染色。
唐代還沒有版印的箋紙,到了宋代,我國雕版印刷興起,雕版的書籍插圖一下子普遍開來,木版的年畫紙馬也遍地開花。這種可以印制精美圖案的雕版印刷術,很自然就進了箋紙的作坊,各種花樣時時翻新的箋紙便成了文人們的書齋新寵。到了明清兩代,雕版業更加蓬勃,印制日益精湛,不僅有“十竹齋”那樣的名品問世,還出現了集古今名箋為冊的“箋譜”。朝野公私皆有各類箋紙,信箋、便箋、喜箋、禮箋等,各有各的式樣,各有各的字號,各有各的講究。
清末民初稱得上是箋紙的“夕陽無限好”。《朵云軒箋譜》《榮寶齋箋譜》、畫家張和庵繪制的《文美齋百花詩箋譜》、魯迅和鄭振鐸編的《北平箋譜》等,都是一時名品。
大畫店邀請名家繪制箋紙上的圖案,任私人選印定制自家信箋。記得四十年代我家就在榮寶齋水印制過幾種便箋,圖案不一,其中一種是溥儒(心畬)的山水,一是吳徵(待秋)的梅花,彩色套版,雅致優美,左下角還印著我家“裕后堂”的堂名。可惜現在手中所存只有一張了,物存唯一,尤覺珍貴。

這種箋紙無論刻印、套版、配色、選紙都講究,而且用起來很愜意很享受。有的一片竹影或閑山野水,鋪滿紙面,好題詩詞;有的一角點綴著博古器物或折枝花卉,余皆空白,便書信函。不同箋紙有不同用場,功能不一,用紙有別,對象不同,花色自斟。每要使用,必要根據特定之需,從文房所備各類箋紙中挑選適用者。反過來,不同箋紙也會喚起文人不同的興致,在上邊寫幾句隨興的話。
我不是箋紙的藏家,只憑對古紙的癡愛,存藏各類箋紙百余種。有名品,也有許多私家用箋,上邊印著堂號齋號,有的可以查知,有的永遠不知何地何時何等人家姓甚名誰。
不過這些箋紙都是當初人家定制的,帶著原主的偏好與氣質,也帶著隨歲月感不同的時代的氣息。有的華貴考究,有的雍容大氣,有的清新簡約,這便給我用起來很多的選擇。
我用它們寫詩詞、隨筆、閑文,更寫對聯、偶句、箴言、贈語、題句等,多則數百言,少則十幾字,多是寫給人家的,也有少量寫給自己的,從中卻可見往日書齋里的種種片斷。它使我明白,要珍視自己人生的細節,因為有些細節常常支撐著事情的全部。